<div><a href="http://mp.weixin.qq.com/mp/homepage?__biz=MzU5NzEwOTE4Mg==&hid=1&sn=fb7f2b27593fc4227ddfb8b57533a36a&scene=18#wechat_redirect"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br></div><div><br></div> 深圳湾墘,仲夏的午后。突然,空气中全是雨的味道。当我顶着头上的灼灼烈日拐上永乐大道时,一声声隆隆作响的惊雷沉闷地从海面传来,如同南山上猛虎迅雷般下山时传出令人惊恐的虎啸,我不由自主紧摧脚下步伐。一阵阵猛烈的潮湿海风劲吼,将街边的片片落叶、轻薄的塑料袋和泛黄的纸屑纷乱地卷上天去。一块块低垂的浓密的彤云从伶仃洋上空碾压过来,宛如一只巨大的锅盖遮天蔽日地罩下来。空气可以拧出水来,天,要下雨了。<br> 强对流天气说到就到。骤然,雨水犹如天河决堤般从天上倾倒了下来,在地面摔得粉碎。瞬间,街上横风斜雨,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闪电的强光宛如一张渺无边际的闪烁大网笼罩四方,空中响起让大地颤抖的雷鸣。一个个行人狼狈不堪,慌不夺路地狂奔起来,无头苍蝇般寻找路边的避雨檐廊和骑楼。我也迅速拔腿向近在眼前的华睿超市门口跑过去,但仍然避不开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的命运。然而,一场意外的暴雨让我昏昏沉沉的脑瓜清醒了几分。与此同时,湿漉漉的衬衣紧贴前胸和后背,死死地箍着我,长成我身上的第二层皮肤。看上去,我更像一个带着愧疚的虔诚忏悔者。 昨日,父亲要求我重新返回深圳明德公司工作时,我强掩心头激动。任丽芙的音容笑貌刹那间涌上心头,我的心思早已飘到千里之外。病房中,妈妈语重心长的叮嘱就像可有可无的画外音飘过,听起来诘屈聱牙,简直是个笑话。如果他们没有对我婚姻死乞白赖的干涉,何须叮嘱和预防呢?我能做出什么让将来自己后悔的事呢?其实,正是他们对我恋爱和婚姻的无端干涉,使我苦不堪言,令我追悔莫及,最后让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至今,我也不知任丽芙过得可好,身在何处。不晓得她如何走出那场闹剧般的婚礼,不晓得她如何处置腹中的胎儿,也不晓得她如何抬起头直面江东的父老乡亲,更不晓得她如何鼓足勇气爬出绝望的深渊。我满脑子本来都是疑惑和猜想,心中全是身患死绝症濒死的妈妈、暗藏不伦畸恋的父亲和身怀六甲远在异国待产的龙曼妍,现在又加上不知所踪的任丽芙,他们的影子在我脑海中乱成一锅八宝粥。如何在任丽芙面前跪下忏悔,在渡过深圳河之前,她已经将我折磨得如坐针毡。<br> 门口病床上传出一声声无意识的邪魅喘息,那声音虚无得像被滤纸层层过滤过,仿佛从地狱深处传上来能重重地击穿人们脆弱的心理防线。咕噜咕噜的呼吸声悠长而粗重,听上去并不像那个将要虚脱的年轻病人发出的声音。他喉结一个滑动,又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他艰难地睁开略微浮肿的双眼,颤涩地多次闭合眼脸,宛如一个新生儿般好奇又出神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很难弄清他的感觉,那种劫后余生断片的感觉,像新生儿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感觉。我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画面,那就是微软s95操作系统启动时蓝天白云的样子,环绕立体音箱传来一阵时长6秒的电子音乐,“……铛、铛、铛铛……”<br> “医生,我儿子醒了。”老人从椅子上弹起身子,快步移到床头,对着接通的床头呼叫器兴奋地喊。训练有素的菲佣也赶紧静默地起身,聪明伶俐地让出病床边的空间,人已不知不觉地退到病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宛如一只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变色龙。<br> 很快,病房门口来了两个戴口罩和帽子的人,四只眼睛滑溜溜地放着精光。一男一女,男的是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女的是身着粉红色护士服,她是一个年轻的护士,手上戴着一双胶手套,让她有了干练老成的样子。<br> “醒了多久?”医生观察病人颅骨上的伤口,翻开他的双只眼皮,并拿出一支小小的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仁。<br> “刚醒。”老人的语气里含有一种让人期望又焦躁的东西,他简直就像一只将要逃出热锅的蚂蚁,却奈何鼎下有柴火熊熊燃烧。<br> “恢复得不错。”坚定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男医生信心满满地望了望老人,并向他点点头。然后,他翻开了手中那本厚厚的病历本,查看了晦似天书般的数据。女护士则简单检查输液和导尿,并娴熟地操作医用器具为病人吸痰,专业而稳重。最后,她记录病人的体温。她始终一言不发,不喜也不悲,如同一只无波的古井。<br> 老人欲言又止,他的的提问被咽回肚子里,疑问又焦虑的眼神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br> 那年轻患者无神而呆滞,痴傻般看着天花板,双眼发出两束无法聚拢的光。他被严严实实裹在条纹病号服中,活像一条被捞上岸而将要缺氧的鱼,嘴巴张得大大的。除了脑壳上的插管,他的身体入口和出口都被痛苦不堪地插着塑料管,有输氧的,有输液的,有导尿的……简直就像一头没有尊严任人宰割的猪。不难想象,大概一周前,妈妈就像门口病床上那个年轻患者一样,她在绝望中与死神苦苦抗争,而父亲则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她虚弱且苍老的手。<br> 在一片迷濛杂乱的思绪中,我与妈妈拥抱道别。离开死气沉沉的脑外科,一个人拉着行李逃到医院楼下,我大口大口地抽烟,竭力将妈妈病房中那个年轻人的悲惨影像从脑海中清除出去。但是,他的影子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大象永远驻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落日垂垂西坠,斜阳奄奄一息,日头仿佛“哎”的一声发出低沉沉的惆怅怅的叹息,长长的树影被推到送我的跟前。晚风习习,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我呼哧呼哧地地徒步往家的方向走去。<br> 夜色渐浓,从灯红酒绿的太子道西转入联合道,我耳畔时而响起的有轨电车哐哐当当的碾轧声,时而响起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时而响起空中客机掠过民居时做着格子转弯的隆隆巨响。烦人的启德机场早该搬走了,哪怕它曾经带给无数香港人快乐的童年。<br> 我经过九龙城寨遗址,那是传说中阿狼曾经在此叱咤风云、断狱杀戮的地方。迟暮的美人总是惨不忍睹,然而历史的废墟却可供人凭吊,曩昔那些打打杀杀的号角早消逝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之中,如今的九龙寨城公园静谧而质朴,庭林水榭引人入胜。伴着柔美的音乐,十几对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公园广场上翩翩起舞,陶醉在他们欢快的舞步之中。灯光暗淡的长凳上,零星依偎着几对缠绵缱绻的恋人,他们时而呢喃细语,时而眉语目笑。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被一位年轻的妈妈小碎步佯装追赶着,他兴奋得咔咔咔咔直笑,小脸憋得通红。 我经过华人基督教永久坟场,一块块墓碑齐整地排开,一圈圈由低向高处蔓延上去。孤寂的坟场如同一艘刚刚归航入港的航空母舰,上面载满一架架休整的战斗机。一对满头银白的颤巍巍老夫妇手挽手从坟场迎面走来,宛如一对白色的幽灵从坟里飘过来,他们小着声音有说有笑,仿佛担心惊扰坟墓中的主人。<br> “死老坑,你同你以前条女讲佐啲乜?”老奶奶不无俏皮地问。她询问丈夫在坟场里和他的前女友讲了些什么。<br> “都冇讲啲乜,原本谂好嘅一大堆情话,都忘记得七七八八,只係同佢讲咗一声‘I love you’”老爷爷不无遗憾地感叹,他只对前女友说了一句我爱你。<br> “下次你写喺张纸上边,照住念算啦。”老奶奶怂恿他念写好的文稿。<br> “如果讲得太肉麻,佢嗰个老坑公顶唔顺爬出个死人头,噉唔係好大镬。”老爷爷压低声线小声答道。他俩呵呵的笑声在我身后回荡,继续开着死鬼的玩笑。<br> 我朝坟场里面探头看了看,依稀有几个人在散步,昆虫在黑暗处低鸣。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妈妈也要长眠于此。<br> 我不知不觉走到肃穆神秘的啬色园门口,尽管里面在扩建装修,虔诚的信众仍有很多,人来人往,香烟袅袅。在黄大仙祠堂前我站了良久,但我没有进去为妈妈上香祈福,她可是一个固执的天主教徒。回家后,啤酒、花生和香烟在茶几上摆开,坐在沙发上无趣地看着世界杯重播,我难受得一夜无眠,就像一条沙地上的蚯蚓翻来覆去。<br> 东方鱼白时,我清理出一大堆烟头、一地花生壳和一打啤酒瓶。一手提着垃圾,一手推着从多伦多回来原封不动的行李下楼,我再出发了。我前往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地方,那里有我魂牵梦萦的爱人。在摇晃的汽车上,铅般做成的眼睑沉沉坠落,我昏昏入睡,宛如一颗将要被渴死的水,我被淹没在记忆的残片之中。当乘务员将我从睡梦中摇醒时,车上广播响个不停,汽车已在落马洲泊站。我糊里糊涂下车,领了行李。揉了揉蓬松的睡眼,夏日的阳光使我的眼晴眯成一条细缝,皇岗口岸就巍峨地耸在我眼前。过了关口,我登上公司的商务车,与司机一阵寒暄。<br> “你是否有以前生产部任主任的消息?”我随口一问,并不抱多大希望。<br> “你是说任总吗?”司机反问。<br> “任总?”我有点诧异。<br> “任总可是一个能人,在公司挖走了好几个老乡,成立了公司。”司机笑着说,露出敬佩的神色。“也有两三个胆大的,在她超市楼下开了自己的店,也成了老板。”<br> “河南老乡?”<br> “中……”司机俏皮地笑。<br> “噢,她在深圳?”对于任丽芙的能力我从不怀疑,她自尊且好强。一切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br> “是。”<br> “多久了?”<br> “两三年吧,就在我们公司不远处,永乐旧村对面,很气派的。”司机顿了一下,“嗯,她公司经常到厂里转批服装发往内地,也常为我们公司配送文具。”<br> “那顺路去她店门口看看。”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纠结成一团乱麻,根本不知如何面对几年未曾谋面的任丽芙。虽然害怕与她见面,但我又期待着,自相矛盾的心理令我喘不过气,就像刚坠入恋爱漩涡那时一样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安放我们那份苦难的爱情。难道要我责怪垂垂老矣的父亲,他没有站在我的角度理性看待年轻人的感情世界,没有明白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已幸福的权力。抑或要我责怪时日无多的妈妈,我可做不出那样残忍的事情,尽管那时她以死相逼迫,野蛮干涉我的婚姻。<br> 于是路过永乐大道时,车子经过任丽芙的公司楼下,我看了超市几眼。华睿超市的牌子在阳光照射中熠熠生辉,让我百感交集。超市名字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我的心窝,那感觉糟糕透顶。直到下午三点钟,我才从公司业务脱身,急忙奔向华睿超市,一个“睿”字便足以夺走我魂魄。在公司一大堆文件上,我签下无数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简单就像三只将要从文件上飞走的惊弓之鸟,动荡不安。<br> 在超市工作人员引导下,我一边爬上三楼,一边用手指梳了梳凌乱的头发,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粗硬的胡子刮得指肚一阵酥麻。走到她办公室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想起《挪威的森林》永泽对渡边说的话,“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br> 敲门,我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