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 今天,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在这千余天日子里,我记不清梦见过她好多次了,以至觉得母亲仍在身边。但每当想起母亲因为疾病而痛苦绝望的表情,也常常禁不住落泪。</h3><h3> 没有了母亲,故乡渐渐远离,乡愁也淡了。母亲在世时,最忙碌和幸福的日子,是在腊月。她纳鞋底,浆洗帐子和被套,在后屋菜地旁和大石坝晾晒各种颜色的衣服。</h3><h3> 母亲年前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准备腊肉香肠,把风干的肉皮烧黄洗净,黄金亮色的挂在厨房的木墙壁上,坐在屋后的水沟旁,大多是蹲在那里切菜,预备竹笋……</h3><h3> 每次回家,我总要先找到妈妈,给她一个热情和感激的拥抱,陪她做事说话。听她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老年的母亲相对年轻时的大度和淡然,多了些困惑,对别人的罪孽无法释怀,不愿意饶恕。其实,我知道,这是八十年豁达善良未能获得回报的失望的一种表现。</h3><h3> 晚年的母亲住在我们身边。在城市里,她新奇的看待一切,和她相邀散步的老人一个个逝去,我们也目睹母亲承受病痛的磨折,一天天衰老。后来她整天闹着要回故乡,最后母亲留在了属于她的土地里。</h3><h3> 在母亲去世前一年半,我写了一篇长散文《我的母亲》,印了单行本,封面用的是母亲坐在我们屋顶的摇椅上的照片。一个字不认识的母亲,看着我指给她看她的名字,摩挲着她的照片,她知足的笑了,说,这是我,这是我。几年来,我几乎没有再写过母亲,对母亲深厚的感激,怀念,不是轻易能表达的。</h3><h3> 母亲,我们爱您。愿您在天堂快乐幸福!</h3><h3><br></h3><h3> 2019年12月9日 黄桷坪</h3> <h3> 我的母亲(散文)</h3><h3> 文 图/罗雄华</h3><h3><br></h3><h3> 我的母亲范氏兴兰,系重庆合川涞滩柑橘园人氏,生于民国二十五年,排行老四,舅舅老大,其余皆女。舅舅和二姨三姨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相继辞世;母亲年近八旬,长年病态怏怏,几十年未曾离过汤药,形容枯瘦,而今虽已风烛残年,当有佛保佑,借病痛之身而至高寿;小姨七十有五,兄妹五人徒有两姊妹在。母亲回老家乡下,一定事前通知小姨来我家小住,两姊妹朝夕相处,手拉手散步,上街。小姨丈夫高姑爷数年前病逝,儿女外出打工,他们生存维艰,无暇尽赡养之责,甚至几无过问,老人空巢伶仃孤苦,冬去春来酷日苦雨,村口眺望木门斜依,屋顶一缕孤烟,此等现实于今日之凋敝乡村,比比皆是,何其残酷之至。幸有我的父母偶尔回家相聚,听她一吐胸中憋屈苦楚。她们既宽慰,又心酸不舍,常说这一辈子见一次少一次,甚至常把某次分开当成诀别,双手不肯稍有放松,竟至流泪,那依依惜别之情,让人不胜唏嘘,感慨万端!</h3><h3> 母亲十四岁入罗家,十六岁生大姐,又三年生二姐,连生两女,遭婆婆虐待,生产次日即下田地收种或到河边洗衣,做咸菜稍有不当,劈头盖脸恶骂,打脸撕嘴接踵而来。又两年生大哥,父亲是老大,传宗接代有后人,母亲才稍受优待。母亲性格温和认命,从不反抗,反求婆婆多原谅多教导,默默忍受消化苦痛,躲在一隅哭泣,擦干眼泪继续无休止劳作,为养家糊口,情绪隐藏不发。父亲在外谋生,时常归来竟然一无所知。她怕年幼的我们当面报复婆婆,在我们面前从未说过只言片语,那时的我们只知孝敬祖父母。数十年后,当我已有孩子,她才和我的爱人谈起。母亲年近六旬,我的妻子生育女儿曼曼,母亲几次慎重其事悄悄叮嘱,千万不要因为清芳生了女儿就不喜欢,吵闹打架的哈。当时,小女儿降生带给我们无与伦比欢乐,疼爱尚且来不及;况且重庆妇女早已翻身做主人,随处可见妻管严,我等底层男人即使成心也不敢造次,母亲哪里知晓,如今男女地位已然覆地翻天。祖父母有三男两女,老来就按月轮流在三个儿子家里吃饭,轮到我们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弄好吃的,积攒好鸡蛋,买菜割肉,煮干饭,渐渐苍老了的婆婆眼神慈祥,面带笑容,算是对母亲的歉疚和感激吧,婆婆临去之前拉着母亲的手祝福:以后你有钱用有衣穿有饭吃。说起这件事,现已八十高龄的母亲还喜不自禁。</h3><h3> 生产队人口居住相对集中,三百来人就两个院落,中间只隔一块十六挑的大水田。平均田土较少,粮食紧张,小孩众多,各种原因使得邻里间矛盾重重,兄弟间杀机四伏,父子间反目成仇,他们往往把仇恨藏在心里,但又时常爆发,胆战心惊的吵架和打斗场面小时候看得太多。春耕时节为一盆水一锄土,秋收时候为粮食晒宽一寸院坝,小孩之间细小摩擦,都可以发展成一场惨烈的家族械斗,哪家的鸡鸭被药物毒死,哪家的瓜菜被别人偷摘,女主人泡一八磅大水瓶茶水,从头天早晨骂至次日下午,第三天早晨还想骂,但嗓子哑了;中途一般有人接茬,因为这骂声里往往运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手法,骂者有心听者有意,短兵相接,嬉笑哭诉,各种闹腾,不说也罢。某年夏日午后,本院一老单身汉,偷摘我家菜地里南瓜,又掐藤菜,我和母亲亲眼见到,我弯腰捡起一块瓦片,就要朝他扔去,母亲赶紧用力拉住我的胳膊,我不服气的往前面蹦了蹦,母亲对着我严厉的说人家婆娘儿女都跑了,他也不容易,就当没有看见吧,我才跟着母亲躲开了。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件小事,发现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教育和指引:在别人计较得要出人命的贫寒日子里,我的母亲却对偷盗者有着本能的同情和悲悯。</h3><h3> 母亲天性善良,她的仁慈情怀是她老来信奉佛教的因由。母亲每月初一十五坚持吃素,惦记着到临近的寺庙拜佛,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到寺庙里给观世音菩萨上香,偶尔在我们面前念叨几句偈语: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扫地莫伤蝼蚁命,爱惜纱蛾织罩灯;今生是亲戚,来世陌路人……母亲似乎悟透人生,因此淡看名利,常跟我们说,钱财够用便得欢乐,家人安康即是喜悦。母亲常把邻居家的猫狗喂得油光水滑,它们不愿回家,邻居找来拎走,不久它们跑回来偎依在母亲脚下,瘦弱的母亲和肥肥的猫狗在一起也显得那么和谐。某年听说某地一欠缺良心的生意人被冰雹打死,母亲就怜惜说,唉,昧了良心赚钱再多也不能躲过灾祸,行善积德上天才会保佑;又叹息说人活着没什么了不起,阎王爷随时可以把他收回去的,人活着就是一口气,那口气没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家的老屋当是清末所建,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巨木架成的屋梁色调灰黑,斑驳的墙壁似乎老旧岁月的脸,蝙蝠和燕子乐意在我们家屋梁下栖息,它们就像我们的远房亲戚,与我们一家和谐相处,彼此相依,高大的木门长年累月未上锁,母亲说要是出门,也给它们配上钥匙,我惊叹,这诗一样的语言,只有内心有大爱的人才能说得出来啊。</h3><h3> 老家有一金姓老板,正值青壮年时期,村里人隐约知道他在贵州开矿伐木,几年之后归来,财大气粗,建宽阔明亮的三层楼,他为人耿直仗义,在集市上或在本生产队,善与人交,无论贫富,乐意送礼走人户,吃得高档低档,均笑声爽朗,远近口碑皆好。不知何故,仅仅几年时间家道崩落,先是他的妻子晒包谷从楼顶坠下,摔断了腿,脸变了形;接着他突患恶疾,残废了的妻子莫名消失,弃之而去,儿子远在他乡,留下金老板一人独战绝症。有一天母亲问二哥,你有好久没有见着金老板了,二哥赶紧跑到他家去看,发现他躺在床上早已冰凉,大约西去好些日子了。母亲叫二哥拿出一点钱,叫上同村的人草草安葬了他。曾经热闹非凡的房屋一片死寂,风光无限的他晚景如此悲凉,让人想着就泪水潸然。</h3> <h3>老家偏远,文革时期似乎并未受到多大冲击,派系斗争,枪战武斗我们没有见过。只是在集会上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打到走资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有时突然一队红卫兵从留好的通道唱着跳着出来,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双手平胸不停的晃动,筛糠一样: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他们莫名亢奋,脸色红润青筋暴突,我常常惶恐不安的四处看,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时批斗违规犯法的人,常常采取游街和走乡串户游行的形式,我们一帮小孩子,喜欢追着看热闹,一中年男人在几个民兵押解之下,胸前挂两只猪脚,左手持槌,右手拿锣,一路走一路敲:我是黄永胜,我半夜私杀生猪!我是黄永胜,我半夜私杀生猪!同时狡黠诡异的偷瞄押解的人和成年观众。我们起哄学他,跟了不下十数里,一点不疲倦,还兴奋着呢,这些闹剧,在物质贫乏的时代,反而成了一种精神补偿似的。但,有一件事,让我感到极其恐惧,那就是生产队斗争地主王文治,像他的名字一样,老人家低调谦逊,文质彬彬,身体羸弱,说话细声细气,因算盘打得好闻名乡里,大家只知他成分不好,不知他有什么罪。区里下派一庄姓领导带领工作组,每天下午在黄桷树下的大石坝上,召集全体社员大会,宣讲政策,斗争地主。他们先喊口号: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问母亲,什么是地主,什么是阶级,什么是纲目。母亲黑着脸不说话,其实,当时她又明了什么呢?王文治颤颤巍巍站在摇晃的长条木凳上,表情悲戚的低着头,一副认罪服法的模样。他的几个儿子一开口说话,就被工作组一阵狠狠的吵骂打压下去,接着气氛庄严的批斗。</h3><h3> 我害怕这样肃穆的场景,被吓哭了,母亲拉着我赶紧离开,我们来到屋后的水田边,母亲教我折竹叶船,用细泥石块作物资,把蚂蚁当做人,认认真真从一处码头运往另一处,这一方水田几乎成了我童年的一处乐园。夏天的午后,大人们倦卧家中,或到大石坝集会,我常常独自一人在这里过着十分惬意的船长生活,外面开大会斗争地主恶语声喧,革命浪潮汹涌澎湃,我浑然不觉,只见我的竹叶船一帆风顺,远影迢迢江水长流,轻舟已过万重山,千里江陵一日还。有时,堂弟也来划船,我们各自拥有自己的船队,还像模像样的进行物资上的交易。前不久回家,看见早已荒芜枯干的水田,幻想还原那些清澈透亮的流水和堂弟的童年,只是他在远方打工去了,数十年没有回过一趟老家;我一个人在此遐想,失魂落魄良久罢了。我常常远离是非之境,因为母亲这个小小举动,就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一切航行都从故乡出发,母亲就是真正的故乡和指引者,她的伟大处在于,从来没有一句大道理,却让我活得健全尊严,避开庸俗滑稽的人事,有正确的人生方向。</h3><h3> 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母亲从十六岁生下大姐,到三十五岁生育四弟,姐妹兄弟共六人,祖父母及父母,父亲在外工作,常年在桌上吃饭的就有九人。姐弟中,大姐大哥性情温和,为人大度;二姐勤劳能干,任劳任怨;二哥好强争胜性格刚烈,遇事寸步不让;我和四弟年幼,被他欺负是家常便饭,有一年,我替修新房的人家搬两块砖,汗流浃背走五里路得两分钱,为讨好二哥把钱给他,次日后悔要讨回来,结果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打,等到天黑下来,我出重拳偷袭了他的腰眼,他惨叫一声“哎哟哇”,身体呈S形缩到地上,我吓坏了,跑了很远;我渐渐明白,有强弱有地位高低,自然就有贿赂腐败产生,自然就有财产的纷争。那时我们家到吃饭时间,尤其是晚餐,吃碱面,那场面蔚为壮观:母亲站在灶台边挑面,我们列阵围观,等候点到该各自端的那一碗,二哥往往盯准最多的那一碗,要么插队要么延后,规则破坏矛盾随之而生,这时候,哥哥姐姐让着二哥,他眼神恨过来,我和四弟赶紧躲闪。母亲就生气的问木棍在哪里,意思是找到木棍就要打不听话儿女。我的母亲就这样找了大半辈子木棍,但一次也没有找着。</h3><h3> 早些年我们工资低,每次寒暑假回家给父母一两百元,母亲坚持不要,说我们在外开销大,实在推不掉,她先收下。等我们要走的时候,悄悄拉到一边把钱塞给我们作路费。四弟是幺儿,小时候母亲格外宠着他,担忧他,他从小和我在一起玩,弟兄之间的感情相对亲近些。小时候哪里有露天电影,我们不辞辛苦的追着去看,偶尔跑了十来里路没有看着,一边返回一边乐呵呵的说看了电影的,叫做英雄白跑路。有一回,好像是麦收时节,天正闷热,我牵着年幼的四弟,爬坡上坎到五队去看《上甘岭》,看得我们口渴极了,一直摸着喉咙吞咽口水,电影结束后路过一口水井,我们忘乎所以的猛喝,和本队的同伴走散了,我背着四弟艰难的往回走,老远就看见院落前有火把在晃动。那是母亲的火把!她说来找我们又怕错过,我们回到她身边,听见她咚咚咚的心跳声。四弟大学毕业分配到宁夏灵武石油部门工作,那时,不到二十岁的他是我们一家的骄傲。母亲舍不得,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看着远去的四弟的背影,不停的擦眼泪。每到春节,她总要念叨远方的四弟,我们就打趣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假装生气的说哪个我不爱。的确,母亲深深的爱着她的每一个子女,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一次打骂过我们。我们现在才知道,在国和家都遭受灾难围困的日子里,母亲是多么需要发泄啊,胸中没有真爱,试问哪一个母亲能做到这一点。</h3> <h3>母亲娘家为丘陵地貌,村落密集,多有蓬勃茂盛竹林,有良田千顷,塘堰散布,时有大小山堡呼应,碍人视线;东面不远处有断裂狭长峡谷,其间长年溪流潺潺,陡岩处瀑流飞溅,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此建小型水电站,后撤除,今建成远近闻名鹫峰峡漂流谷。我们常追随母亲回外婆家,途经一道桥二道桥、大小元宝和清澈溪流,母亲在前方走走停停,一面欢喜的看我们嬉戏游玩,一面提醒我们当心路边悬崖,一面招呼我们说舅舅舅娘等着我们开席,俨然我们几个小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客人。走人户到舅舅家是我们最向往的,有瓜果和肉吃,舅舅舅娘脾气极好,会给我们预备很多零食。有一回因为要上学的缘故,母亲不许去,我和四弟哭着闹着追着要去,母亲撵我们回来,如此往复,我们跳平了一块田,最终母亲还是妥协了。</h3><h3> 母亲对少时的我们溺爱有加,几乎不让我们做任何家务事。几弟兄煮饭洗衣等几乎不会,我工作之后,在爱人百般调教下学会洗衣洗碗,二十年多年来一天天洗过,还将几十年如一日地洗下去,无论有没有客人,母亲都是站着吃饭,并且是站在离厨房最近的那个方位,便于添加饭菜。父亲要添饭,把碗往母亲面前一伸,几十年来母亲总是心甘情愿的接过,没有半点怨言,她认为给丈夫添饭菜是妻子理所当然的义务,也是一种该发扬的美德。我偶尔对着妻子弦外有音的说起这些,妻子立即粉拳相向,恶语相加:你做梦吧你!我说男人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有一个女人溺爱,就必然有另一个女人来收拾,唉。说完赶紧跑开。</h3><h3> 八十年代初,老家才牵来电线,用上了电,村民们自然万分高兴。但穷乡僻壤的电似乎得不到保障,常常停电;电压也不稳定,打米房的电闸一启动,全村的电灯亮度立减百分之七十,电视里即使江南秋高气爽,马上变成塞北沙尘暴。打米房停止作业,亮度恢复,一黑一亮之间,反而模糊了老百姓的视线。很多人又重新启用煤油灯,我和四弟正上中学,回家常在煤油灯下看书作业,母亲坐在一旁守着我们,顺便纳鞋底,缝缝补补,细细摸摸的做点家务,我和四弟发奋学习,成了当地最早跃出龙门的大学生。我的大侄女罗航在老家读初中住在婆婆身边,经常享有这种陪读的待遇,极重感情的她常常说起这段难忘的经历;进入新世纪以来,老家不常停电,电压也基本稳定了,不得已从解放碑到老家读书的小不更事的侄女渝儿,在节能灯的照耀下看动画片玩智能手机,母亲守着守着就睡着了。</h3><h3> 少时,我家藏书颇多。有《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说岳全传》、太平天国故事画册等等,二姐和大哥常常教我识图认字,石达开强渡金沙江被困大渡河,李秀成被俘之后,敌人用簪子刺他的大腿,血流出来凝固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撕扯一般真切的疼痛;祖父和父亲的毛笔字远近闻名,春节期间走人户,十里八乡人家门口贴有我父亲手书的春联;父亲在陡峭高岩用扫帚般粗笔蘸白石灰刷口号: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我们常在下边费力的给他撑住超长竹楼梯。母亲不识字,站在一旁看得出神,她为父亲的才能感到骄傲。暑期某晨,禁不住同龄人邀约,到渠河码头挑煤挣钱,一脸煤渣和汗水狼狈回家,母亲眼里噙泪帮我擦洗,心疼的说,你看你这个瘦猴子,肋巴骨一匹匹的摆在外头,又是读书人家,哪里能出下力人。后来有人再叫我,我不敢同行了,而且内心里多了点高人一等的情怀:我出生书香门第,不屑与你们为伍了。</h3> <h3>童年时在涞滩完小就读,几年小学生涯,是我人生中一直值得炫耀的时光,我的成绩优异,声播乡里,官方职位当到少先队大队长,地位显赫,同伴唯我马首是瞻,我几乎没有亲自背过书包,当然,他们也很少亲自用头脑思考做作业,我的作业本常常被他们全盘参考。母亲被别人奉承家出贵子,她喜不自禁,但不知道什么是贵子,就回答说,什么柜子哦,其实是个水缸子,那时看见父母的喜悦,自己心里实在是甜滋滋的。古语说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还有一定道理的,比起少时成绩不佳而今非富即贵的同窗来,我后悔小学成绩太好,把未来几十年的富贵都弄不见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并且有程度限制的话,我一定选择全校倒数第一。</h3><h3> 那时跟我的成绩成正比的是,我调皮的名声也很大。在大人们的怂恿下当面喊祖父的外号,喊父亲的名字,在那父权至上的年代,虽说不上大逆不道,但确需相当勇气,前不久回家与本队不少老年人坐席,他们津津有味的说起我小时这些“千翻”事,硬是忍住好久都不敢吃饭,怕喷出来,加之他们现在牙齿本来就稀少。生产队的油菜杆统一朝一个方向倒下,几行胡豆只剩下空壳,一面坡度略陡的肥沃土地忽然间变成了梭梭滩……这些时候,威望极高的生产队长跟我单线联系。学校厕所门中间不见了很规则的一部分,乒乓球台少了根柱子,戏台上有几砣火炮炸过的牛屎……校长经常排除其余四百九十余人,直接找到我意味深长的问,你和哪几个同学整的,只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就算你将功补过戴罪立功。现在回忆起来,我被冤枉的次数几乎没有。我的班主任老师叫赵邦巧,正当青春貌美年龄,估计她也受过牵连,下午放学后,有好几次她亲自送我回家,我把她往别的生产队带,有一次大哥看见我走岔路,赶紧喊住我。母亲见了老师,很诧异,赶忙倒水说好话,说是要找木棍打我,当然还是没找着;那天赵老师说了我很多好话,给我知书识礼温柔和蔼的极好印象,后来我想,老师包庇一个所谓的坏孩子,完全可能成就一个善良成年人。</h3><h3> 不识字的母亲对政治一窍不通,她知道的历史人物仅限于蒋介石和毛主席,在她的心中只有亲戚和子女,在她耕种的土地里,有这个家赖以生存的粮食和蔬菜,在她朴素意识中,家里人吃穿不愁了,孩子成家立业了,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一年,我玩笑似的问:妈妈,现在的国家主席是谁?她笑笑说,晓得是哪个哟,只要年丰好收成好就行了,只要国好家好就行了。但我知道,母亲最希望的还是我们每一个人有好的命运。大约在我五六岁时一个夏天的中午,在本院一间宽大的屋子里,坐满了生产队的几十个大人,小孩子在其间追逐嬉闹。母亲带我进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原来,父母约好一个外地有名的八字先生给我算命。在安静得出奇的大屋子里,我的命运在他嘴里不断演绎,我听不太懂,只见母亲微微笑着高高兴兴的付了钱,我就想,我的命运肯定不错,说不定要当飞行员开飞机哩;老家那时说人命好,一般都这样说。后来母亲背着我给我算了好多次命,大致都差不多。母亲满怀期望的看着我成长,然而我的人生并不像八字先生说的那么线性单一,在成长过程中,有好几次险些葬身渠河的恐惧,有中高考失利的伤感,有想找邻班女生恋爱但尚未表白就遭拒绝的尴尬,也有诸如小感冒生冻疮偷胡豆爬拖拉机打篮球断肋骨患夜盲症近视眼等等无数插曲,我的人生颠簸着曲线形前进。母亲对我的这些经历几乎一无所知,大约在她的想象里,我不可能选择算命先生所谓命中注定之外的方式生存:字写得好,文章会上报刊,能考上大学。</h3><h3> 年幼时,我家当属小富人家,父母为我们四弟兄修瓦房四间,连排,颇具气势,往老房子方向预留一梯状石墙,便于后来经济宽裕再接着修建,我们常登高远眺水竹林长塝田岚垭口龙门嘴,俯瞰刚刚栽下的洋姜和一排香樟树。泡洋姜那微甜咸脆的口感带给我们美好的回味,而仅剩在屋前的一棵香樟树粗壮高大,我常读书背诗的枝丫高在三十米的时光之上,惹我徒添童年远走年华易逝的慨叹。母亲教我们种植洋姜。有一年,我从十公里之外的区镇重点中学回家,已是傍晚时分,母亲和年幼的四弟正在挖洋姜,我悄悄的加入,母亲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一边认真的挖着,我们抖掉的细碎的泥土至今仍在眼前翻飞。这些记忆犹新的童年场景多么温馨美好!</h3> <h3>母亲喜欢屋后的几分自留地,开春之后,母亲常常在地里劳作。黄瓜,付瓜,苦瓜,南瓜,四季豆,豇豆,它们青幽幽的叶片在阳光下清风中摇曳,尤其是从舅舅家移栽过来的白苕爬在竹木架上的藤蔓,让人心旌摇动,那份舒适熨帖,依然可以穿越数十年光阴抵达目前。常常在午后,母亲忙完家里煮饭炒菜洗碗喂猪诸事,便扛上锄头,背上背篓,一般要到黄昏时分才回家弄晚饭。她在地里劳作是快乐轻松的,她喜欢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发出嗞嗞嗞嗞的声音,那些瓜果蔬菜受她的感染似的,在春风中手舞足蹈的生长。母亲一辈子都在捞柴,不知道她用坏了多少竹扒,屋后竹林下,不远处的山沟里是她常年的活动场所,她不辞辛劳的捞竹叶、捡笋壳,砍枯萎的老竹子;刚收割的稻田麦田里有她劳碌的身影。柴,几乎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宗教,因此,她和女儿隔阂和女婿怄气:因为他们没有把玉米杆和干谷草送给她做柴烧。无论我们怎么劝她顾惜自己的身体,多烧燃气,她总是回答说,柴火炒的菜要好吃些。母亲的傍晚多是和柴垛柴禾在一起,一摞摞一背背的弄进灶房,炊烟袅袅的飘在青瓦之上,有雨的日子仿佛一幅水墨画,直接浸润游子的双眼和灵魂。柴火在灶膛里噼噼啪啪旺盛的燃烧,母亲把那些日子里本该萧索的家经营得红红火火,家族的兴盛繁衍有她巨大的功劳。</h3><h3> 真是难以想象,以母亲如此瘦弱之躯,如何应对无数变故,带领这么一个庞大家庭一步步走出泥淖,从民国到新中国,母亲经历了太多历史变革和兴衰更迭,她默默乐观地面对一切打击。母亲的听力随着年龄的渐增而逐渐减弱,我们亲眼目睹她逐渐缩小的交往圈子和活动范围,她像所有老年人一样慢慢退守到自己的内心里,减少了与人倾述的欲望,多了些自言自语的无奈。父母的后人有两女四男,他们纷纷飞离故乡孱弱的树枝,裹挟在滚滚人流的城市里,勤劳坚强的讨要他们的生活,卑微韧性的追求他们的梦想。在旁人跟前母亲有些得意:儿女们有出息,我们应该享清福。近几年我们接老父母到城里居住,起初总是不适应,渐渐的熟悉了环境认识了老姐妹,习惯了进屋脱鞋抽烟抖烟灰,但隔三差五的念叨要回老家。我想,他们内心一直在故乡,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八十年。老父母六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母亲一直扮演着传统女人的角色,她认为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自然是分内之事。父亲对厨房的一切几乎不会,他在区公所上班,长期吃伙食团,从家里带了猪肉去,也只是切成坨坨肉,加姜和盐煨熟,说他不会,他逞能的说,哼,我原来在伙食团干过呢。而今,老父母相互搀扶过马路,赶场,买菜,步行几小时到郊外去听杨鹊的叫声。父亲八十有二,耳灵目明,看书写字打麻将不用戴眼镜。真有些难为老父亲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我们几兄弟面前炫耀用文言文和大教授的通信,他在区府和乡政府上班,支撑起我们大家庭外部世界,现在他才慢慢学着主内,做饭炒菜,洗衣拖地,给母亲熬药,烧热水给母亲泡脚,对一个长期享受惯了的老人来说太不容易。父亲一生风雨沉浮,退休之后,多种优厚政策与他擦身而过,他和同等待遇的数十人奔走呼吁未果,时有抱怨,我亦长叹做儿子的目光短浅,与时代相较,真真渺如尘芥,虽不甘认输,也徒唤奈何。好在父亲大气通达,襟怀开朗,他常常参照某些大人物凄凉遭遇,自我释然了。父亲的沉静韧性和身上蕴涵的能量,一直影响和鼓舞着我,近些年来,种种无聊无趣的人事纠葛,职业事业上的一些阻碍,我坚持应对——“你看我怎样把这一切扛过去”。我爱母亲,也爱着并深深感激父亲。</h3><h3> 母亲的病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落下了。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不让她在生产队里干农活,他在冲天塘电站和粮站上班,工分略高于其余全劳动力,记到生产队里。二哥的病,是我们家的一个大转折,母亲又一次浸泡在泪水里,身心俱受伤害。老年的多病的母亲,常常敲击有些麻木的脑袋,说这是带给她无法治愈的病根。母亲不识字,双耳渐渐失聪,长年的病痛让她的头脑不太清醒,在城市里居住的时间虽已有些时日,但出门上街,走在布局大致相同的街道上,依旧会迷路。四弟把名片和钥匙弄在一起,用胶绳系好,挂在她的脖子上,让年迈的母亲迷路时找得到儿子的家。我的爱人为此专门带上母亲,从屋子出发,一处一处教母亲认识典型建筑,后来母亲看见某处圆形红房子,高兴的说家就在后面,见到某处有几大棵黄桷树,兴奋的说转过弯就是四娃那里了。父母每天的生活比较有规律,和一帮不久前认识的老兄弟姊妹相邀约,每天早晨饭后下楼散步,十一点左右回家,午饭后小睡,再外出散步,到农贸市场,永辉新世纪,或者郊外步道,五点半左右回家弄饭菜,饭后再下楼散步或做运动,过得清闲而丰富。</h3><h3> 几乎每天傍晚,他们做运动前后,都要固定去一个地方——四弟的积香轩食府。在老父母心中,那里无疑是他们最惦记的儿子的根据地, 是他们单纯而乐观的寄托,“积香轩”三个字在他们心中生了根,小儿子在的地方相当于老父母的故乡啊!我和四弟从小相处,是兄弟,更是朋友,几十年来从未红过脸,但因为父母亲常去积香轩引起弟媳的疑惑不满,我忍不住发了火,同样孝顺的兄弟当知心思细腻的**不愿父母稍受委屈,我和父母一样希望四弟的饭店生意兴隆,我还等着他赚了钱支持我出版诗集呢。</h3> <h3>老家有句俗话:老还小。父母在我们眼里在变老,也像正在变小。母亲单纯天真,喜欢看热闹,哪里有人围观,一定要挤进去探过究竟,在解放碑大同路看见米面就担忧的说,这么多,哪个来吃哦,逛超市,见琳琅满目商品也担忧说这么多,怎么卖得完哟,凡外地展销会,不论家里有无需求,必购物品,问她为什么要买,回答说,大家都在买,让我们哭笑不得。我和爱人常常担心,一些并不高明的骗子几句谎话就可能让他们上当,一些传单小册子医疗器具不断出现在家里的茶几上。我家楼下有一处锻炼场所,有众多的器材设施,每天傍晚,饭后,父母都要到那里去活动,母亲说是做运动。有一天我回家路过那里,看见父母在器械上数着数字一下一下的做运动,我的心陡然一动,一种异样温馨的感觉喷涌而出:仿佛看见我年幼的孩子在嬉戏。是啊,我们应该和父母调换一下关系,要像他们曾经呵护我们一样,好好守护他们。后来每次回家,我绕道也要从那里走过,他们有时正朝我回家的方向张望,目光对接,分明看见母亲踏实欣喜的表情。现在,我们非常高兴的看到,在她封闭而固执的老年岁月里,一切不快正在过去,一切快乐随之而来,清健淡然的母亲坐在楼顶的摇椅上,静静享受每天的好空气。父亲感叹,这日子好啊,享清福啦。</h3><h3> 回一趟故乡,方知时光如飞。在外谋生,因牵绊难捱偶有岁月凝滞之感,前日小侄女婚宴席间,与一老者少者同座,不识,我问起,竟然是老友和他的公子!老友太老,皱纹纵横,认得他的儿子时,五六岁吧,满头冒汗的跟我们四处跑,而今老友的小孙子已六七岁矣,他们叫过来,到我面前喊我三爷,我下意识摸摸自己鬓角和老脸,自认罚酒三杯,附近几桌看似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敢去问了。大石坝边的那棵巨大的黄桷树,岩洞湾狮子岭渠江河,任何一个地名都可以直接叫做故乡,故乡,真是一个不宜回去的所在。但,父母在,故乡又给我们不断归去的力量。我的故乡,涞滩,这千年古镇正日新月异向前迈进,已成遐迩闻名的旅游胜地,古街一角已赫然印在邮票之上。故乡秀美的山川风物惹人流连,处处可以指点的童年印记诱我神往,好像一切美好,一切时光都可以重新回来。我多么渴望童年还在,这样就可以重新回到老父母的青春年华,想象他们正遥遥憧憬几十年后的悠闲生活。那时,儿女们在他们逐渐失聪的耳畔呼喊:要把所有幸福塞给他们的晚年。</h3><h3> 2015五一节合川—铝城草稿</h3><h3> 2015年6月22—26日黄桷坪修改</h3> <h3>作者简介</h3><h3><br></h3><h3><br></h3><h3><br></h3><h3> 罗雄华,男,重庆合川人。民进重庆市委出版专委会委员,重庆市作协全委会委员,重庆文学院签约创作员,重庆新诗学会、散文学会理事,九龙坡区作协主席。在《诗刊》《星星》《诗歌报月刊》《西部》《上海诗人》《九州诗文》《大昆仑》等发表诗文1000余篇,作品入选《诗刊》年度选本,《界限——网络十年诗歌精选》等,获得新诗学会年度诗歌奖,首届重庆晚报文学奖,获得全国小说、诗歌大赛二、三等奖。出版诗集三本,散文集一本。</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