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两年前,老张送我一本他写的散文集《穿军装的日子》。我写这篇《退伍》,既是怀念史方明连长,也算对老张赠书“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回应,要不也对不起在一个通铺睡过几年的战友。1978年底,中越边境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报刊社论和评论员文章的言辞和语调都充满了火药味。我所在的部队驻守在宁夏吴忠,预设的战场是在贺兰山一线,阻击可能由外蒙大举入侵的苏军。我那时当兵已满四年,但在电台并不算资深老兵,因为培养一名合格的报务员少说也要两年,所以在电台当四、五年兵司空见惯。对受约束的军旅生活,喜欢随意的我已有些疲倦,心里萌生了退伍的念头。为难的是眼看战事临近,若此时要求退伍,难免有“临阵退缩”的嫌疑,这对一个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走却又说不出口,留下又不安心。有一天夜里,我在指挥连院里站岗(不是固定哨位)。熄灯后的营区笼罩在夜幕中,院里一片寂静,冷风嗖嗖的往羊皮大衣袖口里钻,大头皮鞋一会就冻透了,只能来回走动和不停的跺脚。我背着五六式冲锋枪裹紧大衣,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胡思乱想。这时院里传来翻毛皮鞋踏在石子路上发出的沉闷的脚步声,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在院中四下扫射,一看就知道是连里干部在查岗。我跺着脚从暗处闪出来,朝着手电光走去。走近一看是连长。连长姓史,69年南京兵,老三届高中生,身材并不算高大,但眉宇间颇有英武之气。他是从炮兵指挥系统的核心业务测地排排长提拔起来的。我刚入伍时,他已是副连长,裴连长调走之后,他接任连长。史连长文武双全刚柔相济,是带兵的一把好手,在指挥连他的威信和为人有口皆碑。但愿这番四十年后的赞扬,英年早逝已在天堂的史连长能听见或看到……夜晚,会让一些难以启齿的话脱口而出,也让白天有所顾忌的事得以发生。在那个寒冷漆黑的冬夜,我鼓起勇气向连长吐露了想要复员的心愿。连长听了之后没有马上表态,他沉思片刻后反问一句:不想在部队干了?我嗯了一声。他随即加重了语气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要打仗了,你是党员,这会要求退伍你觉得合适吗?他的声音并不高,可字字千钧,让我感到无比羞愧无言以对。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等仗打完再说吧。我赶紧顺坡下台阶:好的,等仗打完再说。那一年,为了应付有可能出现的南北两线同时开战的局面,部队新兵照常入伍后,老兵没按惯例复员。1978年底,炮团指挥连一分为二,史方明连长奉命带一半人马,由吴忠去中宁组建师指挥连,我和许多战友(此时老张担任电台台长)随他而去。新年一过,就是1979年,二月十七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仗打了一个月,部队每天都有“战况通报”传达,三月十六日中国宣布从越南撤军班师回营。这期间,南疆战事炮火连天,曾经的“同志加兄弟”大打出手,猫耳洞到处是血染的风采;北疆看似平静,但过去同属“社会主义阵营”亲密无间的两国,此时剑拔弩张枕戈待旦。国与国,哪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永恒不变。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五月初,宁夏黄河两岸,显露出塞外江南早春的景象,部队也到了换装脱棉衣的季节。有一天,我独自在电台值班,史连长推门进屋并回身把门闭上,脸上挂着笑意问我:你真要复员吗?我点点头说:真想走。他接着告诉我:刚接到通知,今年仅对少量伤病人员作复员处理。在告诉了我这个“意外”的好消息后,连长说:那我就让文书把你名字报上去了?我点头说:好,谢谢连长!复员申请报上去很快就批了,全连就我一人。我在司务长室领到150块钱复员费(十个月津贴)。平生头一回拿到一笔够买一块“上海牌”手表或一辆“飞鸽”自行车的“巨款”,内心还是有些欣喜,但史连长却似乎觉得“亏待”了我。他摇摇头说:唉,辛辛苦苦当五年兵,才发150块钱,太少啦!我说:没事,大家不都是一样吗?他想了一下又问:你身体有什么毛病吗?我说:没有啊,我身体挺好的。他忍不住笑了:我就不相信你没有一点病,胃病你没有啊?关节炎你没有吗?你太老实了,脑子有点“瓜”!在史连长的“启发”和鼓励下,我填了张申请表,又领到了120块钱医疗费。战士复员时,部队发的一床棉被,一身夏装、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绒衣、绒裤,帆布挎包、铝质军用水壶和牙缸归个人可带走,其余用品:羊皮大衣、皮帽、皮鞋、棉衣、棉裤、褥子、羊毛毡和雨衣等均要上交。我的私人物品有点与众不同,入伍几年来,陆续用每月发的津贴买了几十本书。入伍第一年的津贴每月6块,之后逐年提高。第二年7块,第三年8块,第四年10块,第五年15块。按现在来说这点钱少的“可怜”,但当时够花了。吃穿不花钱,战士不允许抽烟、戴手表,节假日才能喝点酒。每一天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灯,都像上了发条,星期天才有空去团部军人服务社买牙膏、香皂、洗衣粉。我的津贴开支主要是买书,每当新华书店来连队摆摊售书,买到一两本自己喜欢的书,都令人兴奋不已。那会书便宜,每本定价基本在一元左右。粉碎“四人帮”后,文革期间被划为“毒草”的图书得以解禁,我买书的积极性也水涨船高,书积少成多,最终成了我退伍时的“负担”。我在屋里收拾行李,看着这一大堆包了书皮的书,我一筹莫展,正发愁,连长来了。全连仅我一人复员,他作为一连之长,要操心的事很多,但他还是把我退伍的事挂念在心。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没有?我没好吭声。他看了一眼那堆书问我:哇,这么多书!都你自己的吗?我点头说:都是我自己买的。他问:这么多书又重,你咋格带法子?我说:我也正发愁呢。连长转身出去把孙启成(76年兵,陕西或甘肃人,姓名不确定)喊来了。孙启成是炊事班的。他入伍前,曾在家乡做过泥瓦匠和木工活,因有点专业技能,所以连队修修补补的“小活”一般由他承担。这位战友人很本份,只会闷头做事,从不花言巧语。连长当场给他布置了任务:你去找几块木板钉个箱子,让他把这些书托运回家。大概就过了一天,孙启成用小平车把一个一米见方、厚实的木箱推来了。木箱体积之大质量之好,远超我预想我暗自窃喜,也令连长吃惊不小。连长看见后先“啊”了一声,然后他望着孙启成明知故问:钉了这么大个箱子?孙启成“哦”了一声,他觉出连长的惊诧了,连忙解释说:让我钉个木箱,又莫说要多大,我怕钉小了东西搁不下。连长一听乐了说:好吧,大就大一点,莫得关系。然后扭脸看着我说: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搁进去,给你派个车拉到火车站托运,省得你肩背手提了……这些四十年前发生的“鸡毛蒜皮”小事,当时情景和话语以及连长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记录下来,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在炮团指挥连微信群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史连长的夫人跟大家打招呼问候或聊天,战友们都亲热的尊称她“嫂子”。让我感觉似乎史连长并没离开我们,他仍和大家朝夕相处在一起……<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