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河 / 二十里芎坑

山河大道

题记

追寻闽东极北，再次向芎坑出发。



1 . 豪兴犹在

        夜色严重包围下来。我们在大王岗山庄吃鸡。

        我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抵达大王岗的。

        这是寿宁县清源乡辖区偏僻的一角。

      我们穿过一条小路，摸进大王岗山庄。

        大王岗山庄，听起来名头颇大，看模样却不过是临溪而建的两栋砖混小矮楼，经营农家乐。

        其时，大王岗山庄，灯火昏昏，寒夜寂寂，除了我们一行四人，别无顾客。

        我们从芎坑原始森林回来，挟穿林越岭、溯溪过涧的豪兴，饥肠辘辘，大碗吃鸡，大快朵颐。

这是我第二次前往芎坑原始森林。

这一天是戊戌大寒后第六日，也是入冬以来好多雨天中为数不多的晴天。

从山上到河谷，再绕河道返回山口，高低起伏一大圈，全程约十公里，山道、河道各半。

在这里，我要把这十公里，换算成富有乡土味道的二十里，写下二十里芎坑，写下我穿行和逆溯的十里山道和十里河道。

2 . 十里山道

芎坑村，位于寿宁县坑底乡北部，海拔一千多米，地交闽浙，北邻景宁县家地乡。芎坑原始森林，即在芎坑与家地之间。

芎坑有溪，初遇时我想当然叫它芎坑溪，这回我才知道它更为简洁的名字：芎溪。

芎溪从芎坑村中向东北奔流入浙。

芎溪峡谷，风景幽险秀静，以三窕漈瀑布最为知名。

我又一次抵达。回想初次所见，芎坑水库大坝边，大书“芎坑原始森林公园”的那一堵围墙消失了。我观察大坝外端的山体，高峻的土崖有所松动，已现滑坡端倪，大概是因为这个原故，围墙拆除了，库水排干了，库底完全暴露，一滩枯沙烂泥直击视觉。

故地重游，再次走进森林。那只被打死的竹叶青，不可能复活了，其余的老蛇都正在冬眠。趁此机会，我们大可放肆，随意行走。

若在其他季节到来，好心的芎坑老人忘不了叮嘱你，别光注意脚下，还要注意头上。林中的老蛇，多是五步蛇和竹叶青，竹叶青惯于树上出没。

第一次闯进芎坑原始森林，时值清明节后十一天、谷雨前四天。

那次，两三公里的行程，我带回芎坑原始森林乍阴乍雨的春天，死去的树木，勃发的新叶，恣情的涧水，洁白的杜鹃花，如血的映山红，清瘦的寒兰……

多年后的冬日，芎坑原始森林从山羊尖西麓到三窕漈，安静一如睡梦。

我们步步深入，沿途所经，涧水衰竭，飞瀑敛迹，石上流泉薄如蝉翼，不闻了喧响，不见了奔腾，其情其景，与春天时大异其趣。

森林里，大树争高直指，向天空争空间，要自由。

灌木们变得内敛，不再那样意气风发。

那些闹轰轰的菌类、蕨类植物，也低调了很多。

树木们似乎都是一副冷冷的老面孔。

地表落叶、甚至腐殖质土层直接呈露，厚厚的，松松的。

阳光透过高高的树冠和交错的枝梢落下来，照亮了一些树干、落叶、泥土和石头。

静谧，清寂，空旷，萧疏，芎坑原始森林的冬日，呈现了与欣欣向荣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腐朽的树木那么安详，满地落叶各安其命。

此间，有悄悄的死去，有潜滋暗长，有不动声色的萌芽，也有不管不顾地开花结果。

你看，那一树绿叶繁花，花白如雪，阳光下足够耀眼，有人如遇老相识，直呼：“深山含笑！”

据查，深山含笑，又名光叶白兰、莫夫人玉兰，木兰科含笑属，常绿乔木，中国特有物种。

芎坑原始森林多藤，其藤极尽缠绕攀援之能事。

这里有两根不知名的野藤值得一说，一根粗如食指，一根还没有小指一半大。

两根藤都很长，在山坡上的拖地部分大约就有十来米，我往返此地，上下山坡，都先后拽着它们，既惊叹于它们的长度，更惊叹于它们的柔韧度和受力程度，特别是细小的那一根。

在密林间，拽着它们，似乎拽住了荒山野林的一部分。

爬山岭，下山坡，穿越于林间小路。路上落叶厚积，脚下感觉松软，脚步声中总有落叶的声声叫喊。

走着走着，林中忽闻狼嚎，长声短调，呜呜不已，继而又有狗叫，旺旺之音不绝于耳……

这是有人情不自禁回到了动物状态。

3. 十里河道

抵达河谷，逆流而上，沿河道返程。

其间，一线溪河，左一脚福建，右一脚浙江。一路遇见五个深潭，四朵萝藦花，三棵拐枣树，两叠瀑布，一树四照花、一株九管血，还有几朵山茶花，以及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树木，无数大小石头。

五个深潭，有宽有窄，有长有短，潭形随河床、山势各具变化，潭水皆清澈、幽碧，如同一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你，把你看得美从中来，也把你看得心生凄寒、甚至恐惧。

在此，很容易理解柳宗元《小石潭记》所谓“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意思。

两叠瀑布，飞挂于被侵蚀如巨型壶穴的高岩巨壁，洁白不用说了，它们更有隐士的清瘦。

这瀑布，就是三窕漈瀑布。

三窕漈是我们从山上直插河谷的首要目标，我们所见到的芎溪峡谷的第一个深潭，第一处瀑布，即在三窕漈。

看过三窕漈瀑布，然后绕山道返回，再插到三窕漈以上河谷，开始了逆流而上的河道行程。

在河谷里，手机完全失去了信号。

萝藦，概括有关植物学描述如下：多年生蔓性草本植物，蓇葖果呈角状，长约十厘米，成熟时淡褐色。种子多数，扁卵形，边缘成翅状，上端着生多数白色绢丝状毛。

而我以亲眼所见，这么告诉你：萝藦果壳开裂，一粒粒种子生发出白白的轻丝柔毛，欲飞欲扬。

萝藦以其微小，容易被人忽略。但是你一旦注意到它，就不免为它的奇特所吸引。

关于萝藦的药用，说法甚多，陶弘景说：“补益精气，强盛阴道。”《纲目》云：“取汁敷丹毒赤肿及蛇虫毒。蜘蛛伤，频治不愈者，捣封三度，能烂丝毒，即化作脓也。”《江西草药》载：“治五步蛇咬伤：萝藦根三钱，兔耳风根二钱，龙胆草根二钱。水煎服，白糖为引。”

芎坑既出五步蛇，亦产萝藦，大自然平衡地配备着动植物，堪称奇妙。

我来芎坑时，拐枣树已经光秃秃的了，不见果，也不见叶，枝丫叉在天空。

据查，拐枣有个好听的别名叫作“万寿果”，以其果实形似万字符“卍”，故称。

又说拐枣即枳椇，我一时还弄不清楚其名实变迁。

若是枳椇，《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有这样的记载：“本草：枳椇一名木蜜。以木为屋，屋中酒则味薄。注云：‘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误有一片落在酒瓮中，其酒化为水味。’”颇具传奇色彩。

四照花，春生绿叶，夏开白花，秋结红果、绿叶转红，极尽季节变化。因“其华四照”（《山海经》语）而得名。

四照花果实颇似荔枝，人称“山荔枝”，可食用，亦可入药。

我来时，它一树翠绿，未遇见它的花朵，也没看到它的果实。

大自然的赐予，丰富多样。芎坑草木可治蛇伤的，除了萝藦，这回我还遇见了九管血。

九管血属矮小灌木，还可治风湿筋骨痛、痨伤咳嗽、喉蛾和无名肿毒。其根，功同当归，因为它的横断面有血色液汁渗出，故有“血党”之称。

山茶花，初吐蓓蕾两三朵，红颜娇嫩，点缀于河道就要走尽的时候，好像它们就在那里静侯我们经过，预告绽放的消息，那份亲切和美好，在此不必多说。

从河道一路走来，流水留下的诸多痕迹，比如深切的河槽、敞开的河滩，比如被冲挂于山腰、高树的枯枝败草，比如树干上布满的腐化螺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螺，是不是腹足类动物的一种，其壳形似胶囊，一端开口，不带螺旋状，姑且称之为螺壳吧，请高明有以教我）……

凡此种种，触目之际，虽然不至于复原某种情景，但免不了会引发相关的想象：芎溪，曾经野性地暴涨和奔腾。

徒步于河道，两山相夹，一溪通透，山，石，水，树，花，草，抖开一轴画卷。

我暂且借此一角，栖身，安顿。

我在这里徒步，甚至在这里爬行。

我用脚步写下自己的《溪山行旅图》，以真山真水的画幅，呼应北宋古老的绢本，呼应范宽遥远的积墨和雨点皴。

芎溪河道十里行程，是亲水之旅，结识草木之旅，也是步步紧贴石头的路途。

这十里河道在芎坑水库下游，河谷、河流的自然生态早被人为改变。

我来晚了，无缘领略它真正原始的从前。

尽管如此，被伤害的河流，依然保持了它没有被彻底伤害的部分。

一线流水，维系了河流的性命。

        曾有驴友拍下一图：一条竹叶青静静地盘绕在芎坑的溪石之上。

        而这块溪石，现在也有片刻的时光属于我。

        十里山道。

        十里河道。

        我穿过了二十里芎坑。

        最后过一峡，同行有跳跃过峡者，我遂名此峡为：狗跳峡。

        我对寿宁极北坑底的二度追寻，至此划下一个小小的句号。

撰文：

2019年3月21日晚初稿，31日改定

摄影：

2019年1月26日，摄于福建省寿宁县芎坑

（萝藦配图，文中一图缪春拍摄，文末两图来自网络。竹叶青图为寿宁驴友拍摄。谨致谢忱！）

徐山河 / 芎坑的森林

徐山河 / 芎坑的河流

徐山河 / 芎坑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