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愚人？——贾瑞、熙凤、焦大与你我

冷月（三宝四喜）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那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化为一块玉，记录金陵一梦的华美与凄凉。
      玉，欲也，愚也。《法华经》言“愚痴暗蔽，三毒之火”，“愚”与智商高低无关——七情六欲执着太过，皆为愚！

      愚者，痴也，情执为愚——脂砚斋评《红楼梦》中垂涎王熙凤最后被屡次愚弄依然死不悔改贪恋风月宝鉴中的夺命幻影以至撒手殒命还不忘讨要镜子的贾瑞为“可谓痴子，可谓愚情”。
      齐秦有一首歌《思念是一种病》，既为病也，自然来如山倒去如抽丝。看不透放不开拿不起放不下，心内煎熬百般苦，世人皆谓只因情，实则不过贪恋之心蒙蔽神智，占有欲念作茧自缚。
      贾瑞的病根，只因一念——邪念。
      一念既起，色令智昏——彼时佳人，恍若神仙妃子，顾盼流波，言笑晏晏。贾瑞自以为多情的猥琐撩拨，换来的是凤姐“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手段”的杀心。谁说贾瑞情根深种？他种下的明明是祸根。
      一念既起，一意孤行——他不是没有悬崖勒马的机会，只是他自己赌咒发誓“死了也愿意”“死也要来”，如此狂诞妄言，妖魔鬼怪最愿成全。
      一念既起，万劫不复——吃了教训的贾瑞“前心犹是未改”，直到病入膏肓“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依然执迷“正照风月鉴”，悟不透红颜即是枯骨的真相，邪思妄想之病果如跛足道士所说“非药可医”。
      大千世界，愚情岂非甚矣：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因爱生恨，因情致祸，颠倒疯狂，蒙昧昏聩，甚至不惜为一己私欲毁灭自己和他人，种种不堪，便属愚痴。
      所以，情至愚执，必然蒙蔽慧根。

      愚者，蠢也，乱谋为愚——传说中比干有七窍玲珑之心，是以智慧过人。洋洋洒洒三千年，奇人异士足智多谋的传说亦不可数。然而，苏东坡却写下《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大才子当然是戏谑和自嘲——聪明了不起？会写诗了不起？会做东坡肉了不起？昏聩无能之辈身居庙堂花翎顶戴老子四次被贬吃荔枝吃得直流鼻血频频尿糖聪明有屁用！
      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好处，傻人也有傻人的憨直可爱。不说苏子的无奈自嘲，只说凡事过犹不及：聪敏多智用于谋事可齐家治国平天下，用于谋私就必然作奸犯科损阴德。
      “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在可卿眼里“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在贾珍口中“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被李纨笑称“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就连小厮吐槽她的那句“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却也衬出了她非比寻常的心计与机变……然而她的最终命运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如果说，《红楼梦》写尽了人间烟火与市井百态，那么，王熙凤的判词，就是智巧乱谋还自以为得意之人的寓言与谶语。
      物欲横流的时代，自以为是之人岂不更多？这个自诩人中龙凤，那个自谓冰雪聪明。都以为凭着自己千谋百虑的神通和巧舌如簧的手段，就能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然而，没有哪堵墙能不透风，没有哪张纸能包住火，没有能藏得住的心事，没有能遮得住的私欲。心里装着贪婪欲念与龌龊妄想，眼中必然闪烁名利鬼火与诡诈光芒——如此聪明，最现蠢相。
      尤氏曾开玩笑提醒王熙凤：我劝你别太满了，满了就泼出来了。
      鸳鸯曾斥诫“准姨娘”们：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吧，别忒乐过了头儿！
      可不么，熙熙攘攘名利场，你方唱罢他又上。你有明枪他有暗箭，你有三十六计他有七十二变，你耍机关算尽他玩阴谋阳谋，互害模式一旦开启，谁能断言笑到最后？
      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断言“巧言令色鲜矣仁”，智力愚钝之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奸佞嘴脸。
      以他人为棋子，以世事布棋局，那是对自然造物的轻侮与僭越，迟早会连本带利被清算。老话说，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老话又说，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子孙。老话还说，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谁傻？谁都不傻。心眼儿这个东西，少使着些吧。毕竟眼儿太多了不是心，是筛子。
      所以，有一种聪明叫难得糊涂，有一种愚蠢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愚者，昧也，盲忠为愚——焦大就是个口必称太爷的忠仆。自己挨饿偷东西给主子吃，自己喝马尿省半碗水给主子喝。从此自觉功高盖世，“焦大太爷跷跷脚比别人头还高”。但是任凭他如何哭坟式醉骂，也阻止不了贾府大厦倾塌，终于被他眼中的“杂种王八羔子们”填了一嘴马粪。
      石头压多了腰杆弯，奴才当久了膝盖软，老故事总能有新编，人间的变形记总是说上演就上演。即便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也总有忠仆“哭坟”前——梁山好汉纵然聚义，宋江依旧笃信君是明君臣是奸臣心向朝廷盼招安；大清朝摧枯拉朽亡了多年，遗老遗少们照旧梳着小辫子口必称先帝爷对新世界新思想怀着一万分不满。
      有些深笃与执着，不是眼盲就是心盲。其实焦大之流怀念的也并非是老太爷，而是老太爷在时忠仆可分得的那一杯羹特权：焦大渴望跷跷脚比别人头还高，辫子派留恋三妻四妾堂前绕，U型锁敲破同胞头者要享受打砸抢的疯狂，半岛夜郎期待主子恩赐的荣光。打最浓的鸡血，灌最烈的迷魂汤，唱最谄媚的颂歌，筑最厚的墙。
      所以，思想是个好东西，眼明心昧则毕露奴相。       不要把邪念，美化成痴情；不要把贪婪，美化成奋斗；不要把媚骨，美化成忠诚。
      是非善恶有时全在一念之差：一邪念，一贪念，一执念，从此人间如火池、心境成炼狱。
      揽镜自照，你我是否为古今愚人之一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