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按照乡间的礼习,我最近参加了村里几个小伙子的婚礼,每次回来,都是腿沉得不好使唤,一路歪歪斜斜,心里酸溜溜的。是吃醉了酒吗?不,我从来滴酒不沾;是看着别人都娶上了媳妇,自己没有,灰心丧气吗?不是,我已有了媳妇,不掺半点假说,村里才娶的这几个新媳妇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我这个人笨嘴拙舌,不会形容人的美貌,只感到她很美。她身骨结实,健壮,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人。在娶她的那天,我悲声哭过。是两个人不情投意合吗?不不,全不是的……</h3><h3> </h3><h3> 这个故事,还得从头说起。</h3><h3><br></h3><h3> 打我记事的时候,便没见过母亲(母亲故去了),只知道家庭里有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那年她十三;还有我爹。在我的印象里,爹是个老实得近愚的人。满额皱纹,蒙一块旧的发黑的羊肚手巾,整天赶着他那头皮毛不舒坦的小猪,吃了饭就走,到晌就回来,天天如此,很少说一句话。如果中午到家饭还没熟,他就蹲在北房根儿下太阳地里,笑眯眯地给小猪挠痒痒,嘴角上少不得还挂着在地里拾花生吃溢出来的白沫。好象他生来与世无求,放那头小猪就是他的满足。虽说他是大人,在家庭里,却跟没他一样。使我感到母爱的是姐姐。我们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她的身子可暖了,每次我都是躺在她怀里舒坦至极,象小猫儿样的甜甜地睡去。姐姐的手儿真巧,十三岁那年便跟西院的婶婶学做针线活。我的小衣裳,她的衣裳,爹的白粗布袜子,都是她做的。每次给我做上新衣服,都要在褂子的胸前一边,用彩线绣上一枝花儿,或是大耳朵的小白兔。啧啧!我最喜爱那只小白兔了,通红的眼儿,跟活的样,还抱着一个大绿英子的红萝卜。她的衣服却从来不绣,而且颜色也是素淡的,好象她自己是大人。的确,我心目中从来就把她看成是大人,因为做饭,用罐子提水,连别人家只有大人才干的磨面活儿,买东西等,都是她干。在大人们面前,也不象我那样插话截舌,总是娴静地在一旁抿嘴笑着听。她真象她的名字——素素—— 一朵淡香素雅的花儿。</h3><h3><br></h3><h3> 我是注定没有父母的命,不几年爹爹就也故去了。临死,我才知道他心里也有我们俩。他看了看我,又望望姐姐,嘴颤抖了好久才说:“ 素素,你弟弟还小,以后的事…… 全托你了。” 咽了气儿还睁着眼。我放声地哭了,姐姐哭得比我悲,我不知道为什么。</h3><h3><br></h3><h3> 本来姐姐就对我好,爹去世后对我就更好了。冬天做棉衣时,她把自己棉袄里的棉絮揭出一层,加进我的棉衣里,厚得象个小草囤儿。我穿在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数九的严冷,倒像在暖融融的春天里。盛夏的夜晚,屋里闷热蚊子咬,我家没有蚊帐,姐姐就在当院里铺上草帘子让我躺着,她坐在边上,摇着蒲扇给我扇凉。一边望着星空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七月七乌鸦喜鹊都上天去搭桥…… 我时常听得出神,身上凉爽,如处在九月的高秋里,呀,真恣!</h3><h3><br></h3><h3> 上小学时,姐姐便给我叠了一铺小被窝,对我说:“ 山子上学了,成大人了,晚上钻自己的被,和姐姐靠着睡。” “ 我不,我不自己睡!” “ 山子好,山子听话,你成大人了嘛。” 我执着地说:“ 偏不,你的被窝里暖!” 晚上一钻是自己的被,不等睡着,又拱姐姐被窝里去了。确实,她的被窝里格外舒暖。直到后来有家娶媳妇,和大孩子们去窗子下听房,知道只有新媳妇和新女婿才在一个被窝里睡,不免有些害臊,才悄悄和姐姐分开。</h3><h3> </h3><h3> 学校里有一群小伙伴,邱四、黑小、二华、大牛子四五个,我们玩得热,常是晚上到我家来挤在姐姐做活的灯下看小人书。白天放学后每人挎个小篮子拔猪草,其实是转着玩,谁也拔不满篮子。一次我们转到南沙岗子上,发现一个树洞里飞出一只绿色的啄木鸟。大家争着上去掏小的,最后还是我上去了。毛白杨太粗太滑,刚到洞前还没掏,手打滑掉下来,还没来得及害怕眼前就黑了。</h3><h3><br></h3><h3> 睁开眼时,姐姐正抱着我往家走,她哭了,脸上淌下一串串的泪水。幸亏没有摔伤胳膊腿的,只是屁股疼些,在家躺了六七天就没事了。这六七天里,姐姐泪没干过。在上学去这一早,姐姐对我说:“ 以后可别干险事儿了,把姐姐吓死了。” “ 你害怕吗?” “ 呀,快吓死了!” “ 嘻,胆真小。” “ 傻山子,你别逞能了,要是摔坏胳膊腿的,谁还跟着。” 我莫名其妙:“ 啥跟着?” 她眼一亮,笑了:“ 媳妇。” 这样的字眼儿在我眼前出现的太早了。这象别人家娶的新媳妇那样吗?脑中闪过一种异样的感觉。太傻了,我竟问:“ 姐姐,长大了男人都要娶媳妇吗?” “ 都要。要是成了残废人就没人跟着了。” 我吐吐舌头,从那再没敢干冒险的事儿。</h3><h3><br></h3><h3> 高小,我是在北边四里地的石桥镇上的,周围四村的都到那里去读书。临去前,姐姐着实忙活了一阵,跑到集市供销社扯了学生蓝布,费了几个夜晚给我做了一身新衣裳。这时候,手巧的姐姐,针线活儿在村里已很有名了。她给我做的是制服,虽然用手缝的,那样式,密小的针脚,和人家用洋 “ 机子 ” 做的都分不出来。我是头一次穿这样的衣服,自然觉得洋气,当把手伸进裤袋里,蛮是自豪!在那里上学,中午饭是在学校里吃,自带熟食,学校里给热热。姐姐就给我做上净玉米面的窝窝让我带去。不相瞒说,这在同学们中间是很馋人的,别人带的大都是掺红高粱或地瓜面的,和我相同的没有几个。</h3><h3> </h3><h3> 姐姐是个很勤快的人,每早天不明,就先起来给我把饭做好,让我吃了好走。天黑我回来时,她又早吃了饭拾掇院里活,饭在锅里给我留着。一年半来,一直是这样。有次老师有事,提前放学回家。我赶回村,天还未黑,一进家门,姐姐正在吃饭。一时,我愣了:姐姐穿着她那褪了色的黄底素花掛子,正吃黑碳泥一样的地瓜干窝窝头。锅里篦子上留着的是金黄的净玉米面干粮。</h3><h3><br></h3><h3> 我一下子扑到她怀里,鼻梁醋酸,哽咽了。“ 姐姐,你…… ” “ 山子,这是咋啦?” “ 姐姐,你瞒着我这么久,总说吃了饭,可你自己却是吃…… ” 姐姐笑了。但我听出这笑是强打精神的。她莫奈何了一阵,然后轻叹一声说:“ 咱家穷啊。” 家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只就这一次,便象一根长锥将我的心刺穿了!原先,我只以为是和姐姐共同着呼吸,却不知她过着另一种生活,我怎能忍心叫姐姐自己吃苦。我抹掉眼泪说:“ 姐姐,我不念了!” 姐姐慌了:“ 傻山子,不念书可不行,没有文化,长大什么都不好办啊。” 我横下决心不念了。“ 不,不能啊,山子!” 姐姐费了好大唇舌,连哄带劝总算又把我哄上学了。还是让我带净玉米面窝窝,只是早晚两顿同吃一样的饭。姐姐说我十五六了,快成大人了,带饭吃不象样,别人看不起,将来没人愿给说亲事。呵,咋还有这些道道儿!这是我初次懂的。</h3><h3><br></h3><h3> 不过,我心里总不好受。碰巧,不到一个月,起了 “ 文化大革命 ” 的狂飙。学校里砸了桌子,老师背上画上了王八,课上不成了,这正好给了我一个退学的借口。我不念回家了,这回姐姐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h3><h3><br></h3><h3> 当上农民,去了玩心,每天上队出工,从不缺勤,只是抱着一个愿望,暗攒着一股劲儿:让家富起来。</h3><h3><br></h3><h3> 秋天来了,决分场上,灯光闪闪,人影绰绰。我兴冲冲地拿着布袋和姐姐去分粮。粮食分后,我差点惊煞,只装了两小布袋,一百四十二斤半。我开始以为会计算错了,问后斤两不差,心凉了半截。背回家去,问姐姐:“ 姐姐,以前也是这样吗?” 姐姐咬咬嘴唇:“ 差不多少。” 我奇了:“ 那怎样生活来?” “ 凑合着过,拔一垛青草换粮食。” 我醒悟了,怪不得姐姐每年热天从不歇晌,吃过午饭顶着毒热的太阳就走,上工之前拔一大捆青草回来,满脸汗泥。一年晒一大垛……</h3><h3> </h3><h3> 这都怪劳力少挣不多工分。今年我虽退了学,但才劳动了两个月。我轻轻咬着嘴唇说:“ 明年就会好的,俩人挣工分。”</h3><h3><br></h3><h3> …… 秋天又来了,我们分到的粮食比去年多十五斤八两三钱。我呆然了。</h3><h3><br></h3><h3> 随着岁月的推移,姐姐晚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每天晚上坐在豆粒大的灯头下拧着车子紡线,通常是我睡了一觉醒来,姐姐还坐在炕头上吱楞吱楞地拧着车子,飞尘落得炕上,象盖了一层柳絮小雪。线是给队长嫂子家纺的,讲好紡五斤给一斤。姐姐还向我布置了生产上的计划:多拔些草换粮食吃,三分自留地不种玉米了,改种经济作物花生,同时喂一头小猪,年底喂肥卖出去。从明年开始,连搞上三四年…… 我知道这一些是为了什么,心中深深地感动了。</h3><h3> 姐姐,履行着父母的职责啊!</h3><h3><br></h3><h3> 腊月里,地冻如铁,学大寨的战天队也失了威,庄稼人得了赦,坐在家中暖热炕头。说媒的登上门,要给姐提亲事。“ 大嫂子,俺不干,俺不能嫁。” 姐姐摇着纺车,眼没抬,手没停。几个媒人都是这样辞出去了。是呀,姐姐都二十三岁了,看她健美的身段,青春的胸脯,椭圆形的脸蛋儿,眼睛象花丛里的深泉,发辫乌黑。虽然穿着的简朴与她的年龄不相协调,但她已是成熟的大姑娘了,正象一朵花儿处在一生最美的时候,应该出嫁了。我真想插话,可处在弟弟的位置上,怎好说呢。我知道她的心事,即使说了,也不起作用。唉,姐姐……</h3><h3><br></h3><h3> 一切按计划加速实行了。这一年,姐姐真是泼上劲儿,把所有的茅子粪都使在花生地里,担水浇灌,细心锄草,秧子长得真好,黑绿黑绿的又旺又水灵。八月里收获,晒干一大麻袋,留下点作种子,还有八十斤,算来能卖五十块。天哪,顶四五年的现金分配!姐姐喜坏了,那天逢大集,她找了别人家的一辆独轮小推车,带上秤,把麻袋架上,吱扭吱扭地推着赶集去了。</h3><h3> </h3><h3> 我等待着喜讯!</h3> <h3> 日头偏向西南天,姐姐还没回来。有赶集的回来向我说了,姐姐卖的花生在集上被管理所的人查住没收了,说是油料上市犯私,连麻袋、秤都拿去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恐慌和忿恨极了,老百姓用汗水换来的东西上市出售,这犯得哪号私?但这忿恨只是在心里,从脸上丝毫没敢表现出来。因为我深知当时的政治气候,仅卖花生犯私被查住这一桩,还不知惹下了多大的灾祸。果然,姐姐被交送到大队处理。真感谢革委会 “ 造主任 ” 的好心肠,说我姐姐是未出阁的姑娘,不便各村游斗,只挑了我家半个草垛去以示惩罚。为此,姐姐哭了半宿。</h3><h3><br></h3><h3> 十几天后,村里 “ 消尖 ”、“ 割尾巴 ” 闹得挺凶。为了免再倒霉,姐姐只得将自己拔菜煮食辛勤喂养已有半肉子膘的猪,赶到收购站卖了,拿回四十元。一切落空了,但姐姐用熬夜给人家纺线挣来的东西,是谁也夺不去的。这年下来,卖的线钱和猪钱打在一起,补上草的损失用来籴粮食,终究还有剩余。姐姐用它扯了两床大花洋布被面,买了点皮棉絮上,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炕梢的柜子上,给我留着娶媳妇用。</h3><h3> </h3><h3> 从那以后,姐姐晚上在炕上坐着做活的时候少了,拿上个鞋底儿,短不了出去串门。我清楚,这是去托媒人给我说媳妇。可是终不见有媒婆把喜信报上门来。一年,又一年……</h3><h3><br></h3><h3> 庄稼人没了路,村里的光棍成了群。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邱四、黑小、二华、大牛子等人,乍从学校里回来那阵,还短不了夜里找上堆说说笑笑玩半宿。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呆子,成天寡言少语,干活歇着时间往地上一躺,四腿伸开,死了样的不动弹。我们的年岁都不相上下,这不,再有几个月我就整二十五岁了。是的啊,当婚不婚,谁能耐了这滋味儿呢。</h3><h3><br></h3><h3> 一天,姐姐坐在我跟前,我发现她的脸瘦黄,象是要发病。“ 山子,你有媳妇了。” 姐姐向我报告了这个令人盼望已久的消息。“ 是么?…… ” 我惊喜了,象在严寒冰天里突然看见了阳春三月的桃花。不用说,脸上的喜奋之色准有点忘形。幸亏是在姐姐面前,别人见了准会笑我是老婆迷。我急着问:“ 哪里的?” 大概姐姐是病得很重了,说这事儿脸上也不见有笑容。她喃喃地说:“ 北边李庄。” “ 啥时候相亲?” “ 不用相亲。山子,咱没有挑拣的本钱,只好碰运气…… ” 我心想,那也得知道女方是个啥模样呀!我见姐姐近来常往西邻婶子家去,八成是婶子给操心办的,我抬脚溜出门,向西院走去。</h3><h3><br></h3><h3> 在婶子家坐下,婶子开口问:“ 山子,你姐姐给你谈了?” “ 谈了。” “ 你同意?” 我厚起脸皮,试探着说:“ 真个就不叫见面相亲了?” “ 怎么,你真不知道?你姐姐没有给你说?…… 是…… 换亲啊!” 我惊呆了,顷刻间变成急,变成了愤怒。“ 这、这是你给办的?” 婶子慌了神:“ 山子莫急,听我说。是你姐姐找的我,叫我中间跑腿的。李村那头是兄妹俩,妹妹十七了,哥哥三十四,有点病残…… 这年头庄稼人穷,不象那些城里人和有权势的人家,说个人难啊。有啥法子。唉,说实在的,我也觉着这事儿…… ”</h3><h3><br></h3><h3> 我跑回家冲进门大叫了声:“ 姐姐!你…… ” 眼里就湿润了。姐姐见我的模板,有些紧张了:“ 山子,你到婶子家去来?” 我把泪挤回去:“ 姐姐,我不干!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儿,也决不办这种事!那我还算人吗!叫我怎么有脸往人前站!” “ 山子,…… ” “ 什么也不要说,我不干!” 姐姐黑下脸儿:“ 你不干我就不活了。” “ 你不活我也不干!” 我使劲拧过身来,背对着她。我听到,她哽咽了。</h3><h3><br></h3><h3> 姐姐找了前院的二爷爷来,一连劝说了大半天。最后,我猛然抱住头扑到炕头上放开声地大哭了……</h3><h3><br></h3><h3> 娶亲的头天晚上,我们姐弟俩都没説一句话,和衣躺在炕上不动弹。直到捱近天明,我才朦朦胧胧地阖了阖眼。醒来时,姐姐已爬起来夹了个小包袱自己上李村那头去了。我望着几天来被姐姐默默无息地拾掇清洁的屋子,整齐地放在炕中央并靠的两床鲜红的新大花被,又放悲声地哭了!早起陪我娶亲的叔叔过来把我的嘴捂住,说喜日哭不吉利。趁天没明陪我赶到李庄把媳妇领来。这一日,我家没有给亲戚朋友信儿,也没置办任何酒菜,还是前院的二爷爷给把门上贴上了红纸对联,门庭冷落。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在院里凑了凑,也被自家大人用怒目瞪了几眼,拽回家去了。我则躲到西邻婶子家的里间屋里,被子蒙头睡了一天。新媳妇叫娟儿,中等身材,鹅蛋形的脸儿白皙红嫩,柳叶眉黑如墨画,明澈动人的眼睛和那小嘴两边浅浅的酒窝儿,构成淡淡的自来笑,妩媚动人。本来她和我姐姐一样,是一个命运的不幸者,可结婚以后,她还是非常高兴的。大约因为我这个庄稼小伙模样长得还理想。她手很勤,也很会体贴人,总使我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越是这样,我越想起姐姐。特别是在被窝里热乎那阵儿,我更不敢想象姐姐和那个病残的丈夫怎样生活在一起。</h3><h3><br></h3><h3> 结婚是喜庆,可自从姐姐结了婚,我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姐姐也一次没有来过。娟儿倒是每年回李庄几趟,带回来关于姐姐的消息。娟儿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很赞佩姐姐,说姐姐勤苦,心眼儿好。</h3><h3> </h3><h3> 这一年,村里闹起责任制,我和娟儿分了四亩棉花地,我们俩泼上劲儿地干,秋后竟收入了八百元。天!老百姓哪朝年见过这样的收入!就是这样,在村里也还是一般户。秋后,村里起了不少新瓦房,真增添了一点城市的味道。</h3><h3><br></h3><h3> 农村,这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又沸腾起来了。十八九岁的小光棍有了对象,和我这般大年纪的,二十八九的光棍,也有了钱开始往南方领媳妇,很快请帖满村飞。我每次参加婚礼回来,就想起了姐姐。姐姐要看着现在的景况心里会怎样…… 这种对姐姐的深深怜恋,使我心里更想见到她,姐姐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的生活现在会怎样了?由于忙,娟儿这一年后没回过娘家。可冷静一想,我又踌躇了,上那村去不丢人吗?</h3><h3> </h3><h3> 初冬里,桑全镇赶大会,我忽然动了心,要到那里去碰碰姐姐,兴许她也会去赶会。早吃点饭,我就去了。桑全镇大会上,人山人海,各样的买卖棚点数不尽,这真是平民百姓的节日啊。在人海里游泳,我到处寻找着姐姐。终于在一个卖布摊旁发现了她。当第一眼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真不以为是她,只是猛然瞧见她的面孔时才认出。啊,她瘦了,小了,面皮皱了,最令人心酸的是一头头发花白了,今年她才三十二岁啊!</h3><h3><br></h3><h3> 我迎上前去,两双目光相碰之时,我只想飞快扑上前去,抱住她哭一场,可被她提防性地往后一躲愣住了。这使我无意间感到一种寒冷。我无法表达对姐姐的深厚感情,中午我便管了姐姐一顿饭。叙话中,她告诉我,姐父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生活也宽泛些,还存了二百元钱。这次上会扯了布,买了张皮子,要给姐父做一套冬衣。临下会之时,还给姐父称了二斤油条捎着,用纸包了提着。</h3><h3><br></h3><h3> 同行半路在分手的岔道口站住。我说:“ 姐姐,你…… 当真就一辈子再也不上咱村去了?” 她象慌了神,忙说:“ 去的,去的。呃…… 今天不能去,你姐父不知道,也离不开人。哦…… 山子,你回去吧,我家的大花猪晌午还没喂。”</h3><h3><br></h3><h3> 她蹒跚着枯瘦的身子在高低不平的沙坡羊肠小路上走了,远了,渐渐地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我目送着她,一动没动。</h3><h3><br></h3><h3> “ 姐姐!—— ” 突然我呼喊着向前奔跑了两步,又停在那里。旷野回鸣,北风抖索。只觉得一阵喉结滚动,泪水哗哗地流下来……</h3><h3> </h3><h3>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h3><h3> 原载《当代》82年第2期</h3><h3> 被收入《1982年短篇小说选》</h3><h3> 本次修订略有删节</h3><h3> 2019.12.7.</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