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梨树的记忆

沂南民间文艺

<p class="ql-block">西寺堡“老书记”(郭峰画)</p><p class="ql-block">朗诵:李克风</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周末的下午,周约我去西寺堡村买梨,周在外地的一位朋友喜欢上西寺堡村的梨——车头梨。这些年来,每到这个时候,周都要开车去西寺堡一趟,提前给朋友买上。</p><p class="ql-block">陪周一起去西寺堡买梨时,天气开始冷了下来,这与我往年春天来这里拍照时,那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有着天壤之别,它一度让我感觉此地非彼地,甚至有一种隔世之感。</p><p class="ql-block">于我而言,西寺堡并不陌生,这些年来,每至梨花开放的季节,我都会带上相机来这里拍照。山坡、村头,路旁、沟边,那些已经有了数百年树龄的老梨树,它们用粗壮的树干,弯曲的树枝,洁白的花朵,友好地跟我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西寺堡山坡上那些盛开的梨花,那些舒展出点点鹅黄的花蕊,它们每每在我的镜头里,在我的记忆里,散发出一片片纯白的光泽,那是一层层呈扇状、伞状、云朵状、洁而柔和的光晕,她们在山风、地气的包围中,于天地之间幻化出白天鹅翅膀一样的颤动。</p><p class="ql-block">那是一整片悬在地面上,白色云层般的存在,她们与紧贴在地面上缓缓运动着,正在吃草的白色羊群一起,勾勒出一幅鲜活干净的画面,那幅画面的颜色虽然看似单调,却带给人们一种充满生机、清爽、浓厚的精神填补。</p><p class="ql-block">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久久地站在开满梨花的大树下,望着树冠上和山坡上那一片片雪一样的白发呆,恍惚间,阳光穿过花的缝隙投射过来,在我的周围留下了许许多多参差斑驳的影子,那白,那光影,是人间少有的纯粹,又是一颗颗皎洁灵魂的入住,她让所有关乎花季的概念,在她的面前显得肤浅而矫饰了。</p><p class="ql-block">这个下午,我是第一次深入到属于这片梨花的村庄,周开着他的车,沿着窄窄的村巷,拐了许多弯,然后,在村西一处宽敞的地方停下。我们沿街向北走不多远,在一道沟崖上见到卖梨的老赵,老赵领我们走进他家存梨的敞棚内,从塑料袋内取出鸡蛋般大小、浅黄色的梨,递给我和周。梨清脆可口,十分好吃,那梨的清脆,勾起了我对那片纯白花朵的感激和回忆,我问老赵:“这梨怎么比我以前在路边买的梨好吃?”老赵说:“这是老梨树上结的梨,村里一共有八九百棵。”然后,老赵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那些老梨树,在我小时候就像现在这么大了。问那些老人们,他们也不清楚老梨树是什么年代栽的,只是说,他们小时候,树已经很大了。”老赵今年66岁,足见梨树的树龄已经够长。</p><p class="ql-block">老赵给我们装箱时说:“这梨多亏俺村那位老书记,要不就吃不上这样的梨了。”我问是何原因?老赵说:“1960年前后,这一带刮起一阵砍伐风,周围村子的老梨树都被砍了,唯独西寺堡的老梨树还在,那是硬被老书记保住了的。”老赵说这话时,抬头望了望棚外的天。老赵的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在一书本中读到的,“一只鸟每饮一滴水,就抬起眼睛向天表示感谢”的情景,那是一个生命回应另一个生命时,内心由衷发出的感激。紧接着,老赵说:“老书记那人真好,现在村里的人都还惦记着她呢。”我问老赵:“那位老书记还健在吗?”老赵说:“人还健在。”继而又说:“老书记是个女的,名叫孟宪玉。那个时候老书记只有20多岁。她30多岁才出嫁,嫁到葛沟镇了。”</p><p class="ql-block">西寺堡村三面环山,为了深入感受一下这片土地的温厚,为了在老书记保护下幸存的这片老梨树那里找到些什么,我登上了村庄北面的山顶。从山顶向山下看,那一片历经数百年风雨的老梨树,有的站在坡顶,有的站在坡下,有的站在斜坡上,它们远远近近,遥相呼应,而且每一棵都保持着凝重、巍然、守望的姿势。</p><p class="ql-block">我是带着一种崇敬之情来的,因为这片土地的过去和这片土地上不知起始年月的老梨树,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另外一些事物,上个世纪那个特殊的年代,“一阵风”过后,幸存下来的这些老梨树,它们不仅活着,而且活出了一道美丽的风景,人们虽然已经很难说得清它们是什么年代在这里扎下根的,但是人们清晰记得,是一位年仅二十几岁的姑娘保住了这些老梨树,是她挽留住了这股深扎大地的力量。</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在一个看起来跟其它村庄没有什么不同的村庄里,做出了唯一的一个不同于其他村庄的决定,回看这个过程时,这一切对我来说仍然是谜。</p><p class="ql-block">世间万物,芸芸众生,人,的确是被上苍赋予了许多责任的,有许多人在关键时间当口,却很难作出真正具有道德尺度和回应灵魂召唤的决定,但西寺堡——这个仅有二十几岁的姑娘,她做到了,这些老梨树的根系几经深入,已经深扎在厚厚的红土和红土层下的岩缝中,它们在大地的养分和水分之间,不断地伸展,不断地用一根根敏感的触角,与密密麻麻的活性因子安静地对接。这种对接似有一种灵魂的感知和心灵的呼应,它们让树木发芽、梨花绽放、果实成熟,让一棵棵源于大地的生命不断地成长。</p><p class="ql-block">每年霜降前后,村庄的人们开始从这些粗大的梨树上摘下成筐成筐的梨,然后把它们储存在用土坯垒成的梨洞子内。那梨从霜降到第二年梨花落尽,小梨开长,依然鲜活不烂。西寺堡村有关老梨树的那些看似寻常的往事,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人们记忆的角落里深藏不露,它看起来被遗忘了,其实没有,人们一旦走进西寺堡,一旦走到那一棵棵古意盎然的梨树下,一个人的名字又回来了,这个名字让一段历史重现,让一种几近神圣的场景和感动重现。半个多世纪以来,伴随着这个名字,有一支歌谣在这方土地上反复重现:“常山庄的柿子,西寺堡的梨,走南闯北赶四集” ……</p><p class="ql-block">早上九时许,我来到居住在沂南县城金叶家园孟宪玉老人住处,正在家中品茶的老人,头发全白,思维敏捷,声音洪亮,当我提及西司堡的老梨树时,她侃侃而谈,完全没有80多岁高龄老人的那种衰老迹象。孟宪玉老人告诉我,她1956年入党,入党的第二年即担任了村支书,一年后任管理区书记,“大跃进”吃食堂时,她发现各村库存的粮食不够半年吃的,但是如果把粮食分到各户,各户把分得的粮食与地瓜秧、野菜混合在一起蒸窝窝头、烙煎饼吃,可以渡过难关。她负责的管理区,一共八个村,表面上村村都有食堂,实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p><p class="ql-block">谈起西寺堡的老梨树,孟宪玉老人说,1961年她从管理区回村里担任支部书记,快过年的时候,县里召开会议,传达上级“林木归社”的指示,会后,其他村因为马上过节,没有部署安排,孟宪玉担心“林木归社”容易引起乱伐,随即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林木归社”政策,严禁乱伐树木,并对所有梨树逐一登记造册,西司堡村的那些老梨树,因此得以保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孟宪玉老人任西司堡村支部书记那段时间,她还跟父老乡亲们一起为村里修了水库,在周围山上把野生的酸枣树嫁接成大枣,并新栽了270亩梨树,1966年那场运动开始后,孟宪玉离开了西司堡。</p><p class="ql-block">现在,西司堡的老梨树正在经历又一个冬天,冬,注定是一次必然的跨越,天地苍茫中,愈来愈近的太阳,愈来愈暖的土地,又一次从大树的根系中,生发出一种对于早春的向往。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西司堡周围村庄的老梨树,在“一阵风”吹刮下荡然无存,同样是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西司堡村的老梨树,在一位青年女书记的保护下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西寺堡的这个冬天,向人们打开了一扇窗口,那一棵棵老梨树,那些从老梨树上摘下来的一个个清脆可口的车头梨,还有那个很快就要到来的,一年一度“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季节,每每提示着一个不能遗忘的过去。</p> <h3>(笔者拜见孟宪玉老人)</h3> <p class="ql-block">(笔者收到画家郭峰为老书记所画画像)</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省沂南县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文苑》《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莲池周刊》等。著有散文集《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