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为我从天来

周泉君

　　乙亥年冬月初三，鄂西小邑秭归。自前数日寒潮汹涌而至，而今街上行人寥寥，皆裹衣缩首，瑟瑟而行。远望城外三峡群山，山顶一线草木皆覆白雪，较山腰苍翠之色泾渭分明，其间霜雪之苦寒可谓至极。

　　然城东一隅屈原祠，此刻人潮熙攘，数百外乡人接踵而至，大有填街塞巷之势。众人乡音各异，皆负行囊，步履矫健，其间弱冠之年者有之，年过半百者亦有之，少许妇人夹杂其中，巾帼之气溢于眉宇之间。只听得诸人皆以跑侠相称，谈笑间英姿勃发，颇显踌躇满志之态。

原来此间正逢一年一度之雷神帮三百五十里神行越野大会，今载正逾五届。四方跑侠云集于此，皆为参与此跑林盛会，夺那封神竹简，并享那雷神帮主怀抱之福。

雷神帮经年来在那跑林泰山北斗雷帮主主持下好生兴旺，每岁在大理、黄山、长城等地召集多场神行越野大会，引得无数好汉趋之若鹜。最难得每载初冬之三峡神行大会，因其路途最遥最险，爬升二十里而名动天下。凡能终二十五时辰途经十三驿亭终抵秭归完会之好汉皆可跑林封神，受天下英雄景仰。不过每载必有近七成跑侠或因内力不济被止于驿亭，或因途中突发内伤外患含恨离场。故此番大会艰难可见一斑，更有那严冬苦寒，途中道路崎岖，陡峭难行之苦暂且不表。正所谓：跑林至尊，三峡封神，功于一役，无所不能。

　　却说那渝州周二自去岁与问渠女侠一道三峡封神，今载又安然完赛黄山、大理越野大会，且每战皆居男榜前二十余位，故此番再战三峡，可谓意气风发，志在完会。虽知今载三峡群山风雪激寒非去岁天公作美可比，然此刻丝毫未生惧意。

　　一行渝州跑侠十数人自屈原祠领得参会文碟，又去到雷神帮秭归分舵豪庭驿馆盘桓半日。终盼得酉时至，十数辆驿车列于驿馆门前，众跑侠鱼贯而入，随车往那大会始行处而去。今番不知何故，车厢内众人皆闭目不语，息气养神，较去岁寒暄声声截然不同，想来必是今载天寒地冻，艰难倍增，人皆惴惴之故。渝州周二与同行肖兄弟碎声道：“闻得此番自驿亭二始，雷帮主将道路布弄得崎岖不减且爬升更甚，路途更遥也。”

“兄言极是，往载大会皆为十四驿亭，今岁仅存十三，每段路途皆遥于往岁，况今岁较之去载本长出十二里之地。”

“虽此境地，弟亦勿忧，以弟之力，理应完会。”

“兄去岁已封神，弟今日首赛三百五十里神行大会，且忧旧创，故惴惴耶”…………

　　说话间驿车已至，但见众跑侠纷纷取出灯盏系于额前，蜂拥而出，或呼朋唤友，或拉伸备战。场内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场外看客围得水泄不通，皆为场内气氛激染。前方三尺高台上，司仪巧舌如簧，正将诸位成名大侠请上，诸跑侠得见大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纷纷取其英姿之影以为记。忽闻台下众侠欢呼雀跃，雷帮主、雷帮主之喊声此起彼伏。但见那雷帮主一袭红衣，大步踏上高台。行走间鹰视狼顾，站立间渊渟岳峙，说话间吐字如磁，王霸之气斐然而生，引得台下定力稍欠之数位女侠几欲不能自持。众跑侠此刻听着雷帮主说话，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将生平所学即刻使将出来。

　　时辰至，火枪鸣，众跑侠野马脱缰般奔了出去。同去岁一般，周二与问渠女侠、肖兄弟皆被一冲而散，没奈何，路窄人众，周二又只得闷头奔了起来。周二数年来每日所练皆平路奔行，陡坡所练极少，故平坦之道尤能驾驭五分配速随众前行。

过得长江巨桥，因路途坦荡，众跑侠愈奔愈快。周二忽见丙申三峡大会问鼎之闽中谢大侠奔行于前，却似步履蹒跚。询之，答曰伤寒未愈，此战休矣。周二闻之默然，惜别而去。前路已现爬升，驿亭一转瞬即至。果未见驿亭，先闻鼓声，但见十数位雷神帮帮众皆着红衣，奔走于驿亭前后，斟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道旁四台大鼓声响震天。周二尝了数口案上之柑橘，只觉汁水甘美，却不待多尝，匆匆往前路奔去。

坦途终，崎岖愈显，怪枝横斜。去岁周二在此额头饱受树干撞击，此刻奔行畅快，心神激荡，重蹈覆辙，接连两次撞之枝干，惨叫连连，方留意脚下之际频故额前，终免了那撞击之苦。

平日苦练之功渐渐凸显，周二只觉内力源源而来，数十米高之陡峭山路应对自如。身后二少侠虽初涉三峡，然内力出众，一路谈笑，脚下尤快，寸步不离周二。受二少侠之激，周二丹田之气勃发，脚步加快，于子时一刻即抵驿亭二。但见案上鸡汤鲜美，茶水丰盛，周二匆匆将两碗鸡汤一饮而尽遂往前路赶去。

　　出驿亭二不多时即一硬地爬升，却见木子女侠于身后奔行而至，女侠身躯娇小，步履轻盈，缓缓越过众人。两少侠少年心性，互道：“女侠内力惊人，不图我辈此番得伴芳踪，幸甚！”遂逐之。周二闻之心下暗笑，脚下却也不敢怠慢，唯恐落于众人之后。

正奔得畅快，周二忽觉右脚脚掌痛感频频，习跑数年来从未遇此怪状，虽说忍耐无妨，终究咄咄怪事。片刻分神之际，身边已无人踪，周二倒也无谓，脚下奔速不减，遥听远处村舍犬吠声声，于崇山峻岭间上下如常，独享奔行之乐。

估摸驿亭三已然不远，却闻身后脚步声渐近，转瞬即至。至身前，竟是名震跑林之色鱼谢女侠。女侠发色艳丽，特立独行，脚步沉稳却不失轻快，望之即有出世大侠之风，且彪悍之气不让须眉。周二与之入石牌，沿江畔步道同驭五分配速疾行，一路浅谈，受益良多。

　　至驿亭三，周二食粥一碗，换去湿衫复往前路而去。此时谢女侠早无踪迹，周二适才得闻此刻身居前十，始料未及间忘乎所以，自以为内力已臻大神之列，脚下仍紧奔如初。殊不知铜山西崩，洛钟东应，脚掌之痛当为不祥之兆，后程多舛之势悄然已成。

雾霭中爬升于片片梯田之上，周二复想排名之余自以为内力悠长，心中短视故丝毫不吝体力。正上行间，忽见一人仅着单衣蜷卧于道旁草地之上，攀山之杖置于身侧。周二大骇道：“天寒地冻，兄此为之，凶险之至！”“无所惧，汝请行，余少歇即起。”周二默然无语，心道：此跑侠必困倦至极，否断无出此下策之为。

山路愈显崎岖，尤以陡坡下行颇费体力。周二脚掌阵痛频发，硌于硬石之上尤甚，不时痛得呲牙咧嘴。然周二不以为碍，反之庆幸以往每赛必发之腹痛此番丝毫未现，殊不知名动天下之三峡神行越野大会岂能如此短视，禍变或在旦夕之间。

　　卯时将至，渐闻远处雄鸡啼鸣于村舍之间，奔行约两个时辰，驿亭四赫然眼前。周二进亭草草食粥一碗，闻得此刻仍居前列，继为已身怀大神功力所惑，不暇休憩，旋即往驿亭五奔去。

出驿亭四即为长坡陡降，下之已不复适才自如。周二平日习跑之短处初现，竟隐隐感之大腿酸痛之意，去岁三峡之战行至驿亭十二方现此感。步履虽稍失轻快然呼吸如常，且丹田蓬勃之气未消，故周二仍无动于衷，绝无料想他变旁生。一路奔行无人，周二于晨间穿行三峡野林之中，只觉浓雾渐散，天已微白，不觉已奔行一夜。

到得驿亭五，天光大亮，是为辰已相交之时。一干红衣帮众各处奔走，伺候热粥，添水捏腿，教人暖心异常。此时一路同行之跑侠多聚于此，却仍未见问渠女侠踪影。周二此刻若静心细思：去岁出驿亭二不多时问渠即赶上同行，今日之势，殊不为前程透用内力之故？

当局者迷，周二不暇细想，早奔那驿亭六而去。一路柑林成片，嗅之如怡。周二脚掌之痛与大腿之酸共享，百思不得其解：往赛必生之腹痛今日不见，颇慰之。然脚掌大腿何故如此？郁郁中又行十余里，却见茶山莽莽，望之蔚然而深秀。途中数位跑侠或前或后，此时自昨夜始发已奔行一百二十余里，众侠跑速皆慢，不时同行浅谈。周二与一罗刹国跑侠同行数里，异域兄台汉语谈吐颇利，与之交谈甚欢。旋至一茶山，周二内力渐消，已不复来路之猛，与之渐行渐远，待到得驿亭六，已孤身一人也。

　　此刻午时刚至，周二斜卧长椅，一红衣帮众持具推之大腿。却见问渠至，叱道：“周二妄奔，余穷追汝，苦也！”周二茫然不知所对，遂与问渠结伴前行。

出得驿亭六，较之去岁之路大变，一陡峭爬升赫然眼前。二人奋勇而登，不多时已置身顶处，周二见自身内力犹存，仍未细思大腿无端早早酸痛之由。此处海拔已高，已见道旁偶有积雪，然未觉寒意难忍。二人一路不停，少逢他人，尤忆去岁道路相似之处。

下得数里，途中周二问渠各有摔倒，幸安然无事旋一笑置之。约莫行得一个时辰，二人得见蜿蜒硬路，转得一弯，复行二三里，终见驿亭七于水畔。入驿亭，炭火正旺，数人围桌而食，红衣帮众热情如火，却见滇东朱大侠正起身离去。周二不暇他顾，去鞋脱袜审视脚掌，却未见端倪。此驿亭系供众跑侠更衣整饬之用，周二于酸痛中换去衣衫鞋袜，食毕，遂与问渠起身而去。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出驿亭，周二手执之杖莫名断裂，自去岁三峡完会，皆双杖前行，此刻断之一，为之奈何？周二只得勉力使之，但见双杖右高左低，滑稽而行，始见如此攀越三峡神行越野大会后程首座高山之状。山势渐高，林中积雪愈行愈深，周二大腿之酸痛于爬升无碍，遂开路在前，不出一个时辰即与问渠到得山顶。

此刻已交酉时，天色虽未黑尽，然高山浓雾重重，寒风阵阵已颇为刺骨。踏硬路，过村舍，问渠遇一翁，询之芝兰谷路几何，答之三里。二人喜，复前行。然硬路行得三里，忽见路引遥指山路，攀之，再行二三里，复踏硬路，方闻人声。

驿亭八四野皆白雪皑皑，寒意逼人。唯室内炉火熊熊，满室皆春，数人围炉而坐，帮众奔前走后，伺候颇周。周二此刻方知前程冒进，内力待尽，又闻肖兄弟旧伤复发已然于驿亭七退去。醒悟之际，忙不迭添衣加裤，复进热食，折腾几刻方与问渠夺门而去。

　　帮众告之前路雾气深重，示系灯盏于腰间之法，然不便前行，问渠重系于额前。周二心知去岁惨痛经历之乱石陡坡不远于前，心生忐忑，随问渠后。林间雪压枝弯，问渠矮身而行不见迟滞，周二矮身弯腿即酸痛频频，心中叫苦不迭，雪枝不时扫头脸而过，狼狈之至。自左杖断折，右高左低之苦无需言表，且杖头深陷泥中，不时将断杖接连之处带出，遂成双节之棍。自出驿亭七，周二一路插接杖扣不下百次，苦不堪言。

行得半时辰，乱石陡坡赫然在目，雪后泥泞湿滑之至，稍有不慎，或头破血流，或断臂折腿。周二长短杖左突右出，股栗频频，惶恐之至。不时见一二下坡神勇之跑侠自身旁呼啸而过，引得周二羡煞不已。下行未半，问渠已不见踪影，初呼之则应，后全然不闻其声。周二此刻方知前程轻敌冒进，透用内力，致酸痛尤早而发，然悔之晚矣。孤身而下之时，周二复忆去岁此地偶遇之汪少侠，时值其陡坡摔倒，伤可见骨，然少侠裹创而行，安然完赛。忆此处，周二鼓勇而下，约莫耗得半个时辰，终下得谷底。

　　行不过数十步，路引扶摇而上，今岁之驿亭九较之去载爬升大增。周二逢爬升反而不惧，使出长短杖蹭蹭而上，片刻间已然汗津湿背。不曾想此番爬升足有半里之高，到得山腰硬路，却丝毫不见驿亭九之踪影。周二只得勉力拖酸痛双腿蹒跚而行，硬路转得一弯又见一弯，又行得三五里，终见彩灯华宇之驿亭九立于山腰之间。

入驿亭，问渠吃喝毕，欲先行，嘱周二如去岁般休憩方行。周二闻之，自知倦意未袭，唯大腿酸痛不可逆。别过问渠，于帮众处取汤面食之，周二心下方始大骇：自丁酉年涉足越野大会，余始未尝退赛，今日天欲绝我？此刻子时将至，于驿亭十闭亭之时尚有五个时辰，且周二仍居男榜二十二位，然前程透力之恶果竟至酸痛无善策而对这般。无故得之而不狂，猝然临之而不惊，周二若早忆此言，何来此刻惶恐之至！

汤面下肚，内力稍复。周二出驿亭，望向远山零星灯盏之光，心尤不甘，旋即沿硬路而下，欲置之死地而后生。二三里缓坡强下，周二大腿酸痛难当，挨到爬升始处，愤然而上。周二奋起余勇，脚下不歇，长短杖勉力相撑，一口气上得山腰。此刻周二大汗淋漓，遂褪去绒衣复往上行，得爬升之力，竟愈行愈顺，于山间寒风中不觉丝毫凉意，此刻竟只愿前路尽为爬升。到得平路，尤可勉力小步奔行片刻。周二心下狂喜，自知内力已复得六七成，虽踩踏粘性之至之黄泥而脚下丝毫不停。又行得片刻，却觉脚下愈行愈重，视之，但见跑靴尽裹黄泥，而碎石铺于地，转瞬黏于跑靴之上。踢之不去，唯以杖刮之方去，而此路断杖黏泥即脱，周二频频接之，亦不下百次。

　　黄泥路终，转过一村舍，随路引攀小路而上。行得少顷，未得下坡，周二尚行得顺畅，忽闻前路人声起，遂见灯盏之光倒行而来。行近视之，竟系问渠率一众跑侠共五人穿行林间误入歧路折回。周二大喜，欣慰不已，当下反而行于众人之前。一行数人攀行于三峡后程第二座高山之巅，时有跑侠困顿不已而拾道旁雪团激面以获清醒，脚底烂路时上时下，周二对那陡坡将至且盼且惧，又行得足足半个时辰，方始陡坡在目。

众人沿坡而下，但见脚底泥泞至极，几无下脚之处，坡壁奇陡，站立皆为奢想。周二大腿酸痛汹涌，断杖难支，已居问渠之后。屋漏偏逢连夜雨，此刻额前灯盏光力消散，勉行二三里，苦无光亮，乃驻足换盏。身后四人遂紧随问渠而去，片刻间声光尽远，周二心中大苦，奈何大腿酸痛无力，欲快而不能，真可谓爬升之时信心复，陡降一出身心崩。拖之酸腿断杖，勉力蹒跚而下，度秒如年般下得五六里，终踏蜿蜒硬路。

脚下虽不再泥泞，然硬路缓降，周二仍缓步苦行，只觉前路茫茫，无策以对。酸痛之至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腿间愈下愈酸，脚掌之痛亦频出不穷，手中断杖直欲抛之而后快，周二此刻已至崩溃极点，退之？继之？

虽心知驿亭十已然不远，然尚存两座高山横亘于前，以此番残躯复向前行，爬升虽不惧，然陡降倘有失，不免悔之晚矣。周二思前想后，痛下抉择，生平首退即交驿亭十去也……

　　周二心意已决，斗志转瞬殆尽，山风袭来，寒意阵阵，只觉天地皆负我，我亦负天地。遥想去岁登台封神之时，置身高台何等风光，今日前程冒进，妄以为身具大神功力，平日未苦练腿力，空有跑量何堪用？折杖退赛即在眼前！

挨得驿亭十，遥见问渠出亭而去。寅时已至，距此处闭亭尚有两半时辰，周二奔行二百五十里有余，尚居男榜二十位，纵如此，何用？何用？白雪皑，苦寒来，冬日岂有夏花开；北风恶,杖先折,一腔愁绪,几番痛彻，错！错！错!

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心存自知者，方为真大神。

山间寒风再袭，悲风呜鸣。呜呼一声兮声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