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木棉》

贤话多说

<p class="ql-block">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均榄路旁的木棉花开了。</p><p class="ql-block"> 跟这里大多数的村民一样,骑着小摩托辗转在村间的小路上,是我去家访的常态。较之于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迎面吹拂的微风,让我一度沉迷的,竟然是简朴而毫无新意的水乡风光。尽管桑基早已不复存在,但那蜿蜒小径间星罗棋布的鱼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似乎诉说着几百年的人世沧桑。</p><p class="ql-block"> 小松是当天第六个家访对象。出乎意料的是,我竟被约见在马路旁的一间制衣厂门前。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家访,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境况,心想着小松爸这回又要搞出些什么名堂来。然而对于他的特殊安排,我是早有防备的。这并非平白无故的心理预设,而是因为他“前科重重”:他缺席了孩子的第一次家长会;他是唯一没进班群的家长;每次跟老师通电话绝不会超过二十秒。对于他的自成一派,我心里自然是有怨气的,但也只能见怪不怪了。唯独让我倍感安慰的是,小松在校尚算懂事能干。特别是那次在树林大扫除,眼看深陷在垃圾筐内堆积如山高的落叶,围着的学生全都缩手缩脚,纷纷捂着嘴脸。只见小松一声怒吼,腾空而起,用强而有力的臂弯把树叶扎实地压在竹筐里,顿时扬起滚滚烟尘,那飒爽的英姿颇有当年张飞踏破长坂坡的气势,从此让我对他心生敬仰。</p><p class="ql-block"> 藉着灼热的艳阳和一路蝉鸣,不久便到达约定的地方,一棵笔直而粗壮的木棉正静悄悄地等候我的到来。抬头看看那高擎在枝头的红硕花朵,浓烈而奔放,不禁使人情思荡漾。在树干背面的那侧,停靠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上那些稀稀碎碎的藏蓝色牛仔布片,毫无规则地簇拥成一团。小松爸正扶着车身,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头窃窃地跟儿子叨着,似乎在交代什么。待我把车停好,他就拉着小松恭敬地迎了上来,隔着大老远便开始操着一嘴浓厚的湖南口音,吃力地拉扯着嗓子招呼:“老师——你好。”那迎接的架势和声音的穿透力足以使正在制衣厂门前忙着装货的工人暂且停下手中的活,来见证这美好的相遇。此时,我的心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印象中冷漠如冰的小松爸竟是如此亲切。原来,他是个蹬三轮到制衣厂收碎布的,听儿子说老师今天要来,特意放下手中的工作。</p><p class="ql-block"> “这小子不听话,在学校让老师操心了。”听到如此批评,站在一旁的小松倏地红了脸,略带歉意地低下头,不敢吭半点声。</p><p class="ql-block"> 我估摸这是客套的话,搭了搭小松的肩膀,连忙回应:“他可懂事了,在学校是我的得力助手,这次月考又进步了不少,你看...”</p><p class="ql-block"> 随即,从携带的文件袋里抽出小松的成绩单。只见他连忙把脱下的手套搭在车把上,抬肘用衣襟简单地擦拭一下脸上淋漓的汗水,伸出那早已被蓝色染料渗透的大手,接过去认真地读了起来。柔和的阳光透过木棉婆娑的花影倾泻下来,慷慨地沐浴着大地,不时在我们之间来回跳跃,像一个俏皮的孩子,总是显得那么地不安分。</p><p class="ql-block"> “去,给老师买瓶水。”他从兜里摸出几张褶皱的零钱,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十元,递在儿子手里。乖巧的小松攥着钱,转身就跑,喜悦之花在脸上满绽。</p><p class="ql-block"> 这边,小松爸却瞬间紧锁眉头:“老师,真是抱歉啊。这几年我自己身体不争气,中风了好几次,手脚都不听使唤咯。”这时,我才默默地注意到他几根伸得笔直的手指,再也不能弯曲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里不景气,老二老三都还在读书,我只好打两份工,白天收布料,晚上做保安守夜…”他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隐匿着一丝无奈。看着他衬衣袋子里静躺着的那部老人手机,对于他不加入家长群的举动,我也就更加释怀了。正如当我知道蝉在地下潜伏四年,才能钻出地面,在阳光下仅仅歌唱五个星期,便不再抱怨夏天里让人心烦意燥的阵阵蝉鸣。</p><p class="ql-block"> 还没说上几句,小松已经活蹦带跳地回来了,怀里揣着两瓶冰凉的矿泉水,“爸爸,给,”随手把剩下的钱一塞,分给我俩每人一支。小松爸拧开瓶盖,又把水递给儿子,“来,你喝,我不渴呢。”然而,固执的小松却一直甩手拒绝。就这样在炎炎烈日之下,父子上演了相互让水的一幕。他俩最终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轮流举瓶痛饮。顿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冰泉在我心里来回流淌,时急时缓,消释了夏日的烦躁。微风轻轻地吹动头顶的木棉,旋落几片绯红的花儿。我紧紧地抓住瓶子,感觉整只手都在颤抖,仿佛此时握着的不是冰水,而是整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尽管父子俩都曾分别把他们家的窘况告之于我,懂事的小松甚至在得知家访计划后的第一时间便跟我“有言在先”,大概是生怕家里条件太糟糕,亏待了老师,我还是提出要到家里走走,小松爸也答应了。当然,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大学时也曾参加三下乡到偏远的山区支教,哪般的窘境我没见过?</p><p class="ql-block"> 迈进村巷,满目都是高大敞亮的三层洋房。灿烂的阳光闲然自适地流连于此,给朴素的石米路裹上了一件金色的新装。父亲蹒跚地走在前头,小松也缓了下来,挽着他的手,寸步不离地陪在左右。我默默地跟在后面,放轻脚步,肆意地享受着眼前的温情,不久便停了下来。那是一间塌败的小屋,破旧的木门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钥匙扭动的瞬间,一道模糊的白影像是完全撕裂了黑夜里的抑郁,奔腾而出。定睛一看,一只白得似雪的大狗正抖动着全身的绒毛,随处乱窜,实在标致极了。小松爸张开双手,刻意地用背挡在身前,让我退后半步。小松对着它大声地呵斥几句,大狗方才停了下来,最后摇着尾巴,温柔地匍匐在主人脚边。 “对不起老师,让你受怕了。”小松爸说。我强忍着内心的恐慌,挺着胸膛说道:“没事,我小时候住在农村,不怕狗呢。”</p><p class="ql-block"> 房子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采光的空间,哪怕仅仅是一格小窗。借着从半掩着的门透射进去的一丝亮光,我勉强地看见,一张铁制的双层床安然地放置在门后,间隔的距离绝不超过二指,“开门见床”应该是最恰当不过的比喻了。至于那里面还有什么,我无法知道了,更不忍知道,或许也就这样了罢。</p><p class="ql-block"> 离开的时候,小松爸坚持要送我出去,他也顺道继续上班。到了停车的地方,没走出几步,他竟然回过头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我像是遭遇了晴天霹雳,在原地怔住了。等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海当中,我才感到抱歉,刚刚没过去扶起他。我过去拾起几朵飘落在摩托车上凋零的木棉花,便继续发动了引擎...</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平常的一天,小松上学迟到了,问他原因却不肯说。我生气地批评了他一顿,并决定打电话给家长一探究竟。在电话里才得知,小松爸因再次中风在大良医院卧床有一个多月了,妈妈也只能停下工作到身边照料,而坚强的小松却一直独自生活。挂上电话,一阵不详的预感突然袭来,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我心里还是自我安慰,不会有事。虽然自从上次家访完以后,我便不时偷偷地把自己的饭卡放在他的抽屉里,并掏钱为他买了班服,让他感受一个班主任微薄的关爱。但我还是开始痛恨自己的蛮横,没了解清楚情况便一味地责怪他。想起小松爸当天在木棉花下的鞠躬,我的心便越发不安。秋风萧瑟的十月,正是木棉黯淡的日子,小松爸就此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当小松妈在电话里向我给小松请了半个月的长假的时候,我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放学的路上,正好有几棵光秃秃的木棉,颤颤巍巍地在凛冽的风中摇曳,尽显龙钟之态。站在树下,我怅惘若失:是的,木棉花凋落了。我想念木棉花的热烈奔放,但谁又能阻挡时光的无情呢?想到这里,我直朝画室的方向驶去。父亲是个画画的,听懂我的来意后,肃然接受了任务。第二天早上,一幅水墨画悄然地出现在我的书桌:苍劲有力的树干上,数株火红的木棉正傲然地在枝桠间盛放!木棉不落,生命不止!</p><p class="ql-block"> 我郑重地折起了画卷,向学校赶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年12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后记】这是我新写的小文,题材出自于真实的家访故事。王兆胜说,文学作者应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写作的初衷不在于怜悯,我也没有能力去怜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我把平常教育旅途中受触动的瞬间,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也借此表达自己内心的歉意。没有朱自清写《背影》时的情深意浓,也没有杨绛写《老王》时对幸运者和不幸者的觉悟高度,更没有宗璞写《紫藤萝瀑布》时的自然流露,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生活,讲述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