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广*和他儿子的桃核儿》</p><p class="ql-block"> 蒙</p><p class="ql-block"> 广*儿子的老家在陕西,广*夫妇都属猴,他们在的那两个小村子属于同一个平原,那片原上,历来种桃。每年春天的时候,据他的描述,原上、田里处处飘着粉色。</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春天很难定义,雷响了,天还是很冷,空气都不流动了,凝住了,好像所有空气都结成了冰丝,料峭里,人们呵出白气,一并都被那些丝缠住,然后把体内的热量一缕缕就抽出来了。人走着,能听到撞断冰丝那嘎喳嘎喳的响。</p><p class="ql-block"> 但是如果有一天,桃树冒出第一朵粉色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户人家里的毛头娃第一时间发现,这样的娃娃,年年都有一个,不是某一个固定的孩子,但一定是注定的,命中注定初春第一朵桃花要在这孩子眼睛里出现。从此他的人生,年年都在白茫茫过后,等待那份赤色的温度。于是春天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广*没有说他是,但他儿子相信他定是同批孩子里那个第一个发现春至的顽童。因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永远期待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他们这些人,总在别人被冻得不愿睁眼,害怕泪水被北风逼出来结成冰坨子的时候,第一个张开眼睛,迎接东风。</p><p class="ql-block"> 儿子听来,广*命是苦的,“69年,你爷被打倒,富农升格为地主,同村的陈姓弄瞎了我父亲的左眼,他只能躺在炕上,成了半个废人,我就是在这时出生的老四。”此时的家,贫穷,多子,村里举目皆是同姓,却举目无亲。何况父亲的父亲,有一只目,再也转不动了,发不了光了......</p><p class="ql-block"> 三翻六坐九爬爬,三月大的广*在炕上会翻身了,翻到了炕下,他哭,嚎啕大哭啊,他的父亲瘫在床上,看着幼子,自己动弹不得,垂着那枯树干样的手臂捞不动那几两瘦的小耗子般瘦儿子,只能陪着儿子一起嚎啕......</p><p class="ql-block"> 但广*命很硬,地主儿子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不幸童年难不倒他,他如雪化后窜出坚硬地皮的桃树一样的生长,村里人说:这愣怂货长得野的很。村人解释不通为什么张家的小儿子如此争脸:他成了大学生,还上了985。当年的大蛋娃摇身一变,接受起了村里的膜拜。</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飞出了秦地,花粉一样,飘过了秦岭淮河,到了叫江苏无锡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锡,也没有桃。曾经有过锡,但后来挖没了,就叫无锡了,桃倒是一直有,但是叫水蜜桃,不是陕西那种脆生生的硬桃。这里,广*像所有人一样,工作,生子,慢慢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样子:爱岗敬业,野心勃勃,做至中层,然后走了下坡,牢骚满腹,在饭桌上感叹当年。他那尚不懂事的儿子呢,这时往往撇着半只嘴,舌头蹭着碗,眼里半信半疑的问一句:陕西的那些事,是真的吗?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陕西太远,80年代太久,爷爷这个概念,太模糊。但父亲说的这些,就像在他心里种下的一颗桃树种子一样,激发了他对那片只存在于地理书上的黄土高原的无限想象。</p><p class="ql-block"> 在那里日子是怎样的呢:那里天很高,人们的房子很矮,所以每夜你能看到星星。那里有烟,但不是工业园区的浓烟,而是烧玉米棒子做饭的炊烟和燃烧玉米杆暖炕的烟,吸进肺里,都有淀粉特有的甜味。那里太阳很黄,永远照不亮透的样子,冬天晨霭能持续很久,有时村道两边的人赶牛互相看不清对面,直到闻见对方牛嘴里刍的青草味儿才反应过来,然后互相往路两边赶车,寒暄一下今日去哪儿找的干草,因为早上若让牛吃了露草,一天都无力......日子就在这样的寒暄里慢慢展开。时间呀,哪儿都不去,再好的钟表在这片大地上都会着魔一样地暂停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从这片土地出来的,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爷爷像一颗熟过了的桃一样,栽倒了,掉进了土里,安息了。广*后来对儿子这样描述:“你爷爷最后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操心,每天就傻傻过,没事儿骂骂人,但是从来没生过气......他从来不打我,那时我大了,但我爹也是个老人了......他唯一一次打我,是我高中放假回家,要耕地,他怕我累着,不让我干活,急了,拿马鞭子抽了我一下......”</p><p class="ql-block"> 说这些的时候父亲悄悄抹了把嘴,趁他儿子还在琢磨为什么爷爷不打爸爸,爸爸却老打自己的时候,赶紧把泪花咽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片土地,对于父亲来说,承载了他前半辈子的记忆,但他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这么说也不对,只有一样:他的大哥是匠人,亲手给幺弟刻了个桃核,,用桃核镂出一只小猴。可那猴,一脸凶相,除了蜷起尾巴还显出一点稚气外,一点不见可爱。像极了当时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他大哥说是辟邪的,桃木嘛。</p><p class="ql-block"> 人们不愿意相信,张家后人能单凭自己把命挣得如此精彩,如戏一般五颜六色,父亲的大哥也不愿相信。人们更愿意相信,这其后必是有鬼神相助,人们特别愿意相信,是老张把自己的命卖给鬼神,换了小幺一条好命。人们羡慕他有这样的好爹,人们也嫉妒有他这样的好命。人们尤其愿意相信,神会收高利贷,势要在这张家小子身上讨回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于是儿子的大伯怕了,他是爱老四的,长兄如父。他儿子比老四只小一岁,小叔侄俩都能当兄弟了。他不忍心老四什么都不带就从这个家里去江苏,但这家里,确乎没什么可给的,而且,是老四一心要走,他不想留下,不能留下。</p><p class="ql-block"> 广*甚至也察觉到这里的人,有那么一丝盼他走的意思。于是他就走了,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恋恋不舍。父亲对陕西咸阳龙爪村的情感,儿子一直都猜不透,他究竟是向往一片,还是血海深仇?儿子幼时无数次听见他的梦呓,可这些年来,又总在江苏吃年饭的桌上,听他抱怨家里人。</p><p class="ql-block"> 总之,远方变成了家,故乡,变成了远方。</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年像是被轰出来的一样,春风得意里透着狼狈不堪。逢年过节回去一趟,有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感觉,但儿子从小时随他回去起,就在他昔日的同村,乡友眼中看出一些难以名状的味道,一种别于老友相逢的味道。儿子说不出,他们这种眼神就好像羊羔看见饿狼一样,有些躲闪。</p><p class="ql-block"> 对了,是欠债的穷鬼见了债主的眼神,真不巧,这节点还是年关。</p><p class="ql-block"> 宿命一样的,地主儿子回来收当年他们打砸抢时拿走的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没有,父亲是回来给他们发烟的,但那些接烟的手,无疑是有些抖的。不对,手没有抖,想也是,天天做农活的人,手不会轻易抖。抖得是什么呢?是心!</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儿子好像有些渐渐明白父亲对这片故里的态度了,是报复吗?他心里一颤。</p><p class="ql-block"> 19年,广*儿子要高考了,考前,他问爸爸要过那桃核儿,(广*已经很久不戴了,扔在杂物盒里,和脚趾甲剪缠在一起),戴了几个月,上阵的最后那个周末,父亲突然提出要把桃核换一下,摸了块儿玉出来塞给儿子,上面还有鲤鱼越龙门。示意高中。儿子没换,更愿意相信桃核。不知为什么,儿子看到他眼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p><p class="ql-block"> 对儿子的高考,父亲看起来十分淡定,他做了二十年高级教师了,高三的学生送了一届又一届。就像麦田里的老农一样,替别人打长工,然后呢,今年到了自己家麦子收的时候了,无甚大事,平常心一般就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呢,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想要和儿子换桃核儿?他怕了,他需要一些力量,来改变儿子手中的那支笔,因为这次,是他操控不了的了。</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广*的麦子结得还不错,没给他丢面子,上了个警官学校。以后吃饭讨老婆是不愁的了。那桃核儿呢,也被他的小麦子当护身符带到南京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小子和自己当年很像,但天资比自己差一些,好在自己做爹比自己当年的爹厉害多啦,没怎么拖儿子后腿,虽然小麦子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只会提当年勇的老头吧。烤着了一根烟,睡在电视机前,父亲就这么想了半晌......</p><p class="ql-block"> 他突然想吃桃子了,脆桃。无锡的水蜜桃,太软,太好嚼了,你都不用咬,入嘴便是汁。可自己这种命硬的人,吃不来。</p><p class="ql-block"> 小东西爱吃这玩意儿,他是在南方生长的。贵的要死的玩意儿,以前在家的时候,宠啊,可劲儿的买。现在不在眼前儿了,可自己又寄不了,因为,现在是冬天,冬天没有桃。</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儿子,还是想桃子,还是说,是在想那个前年才亦如桃熟透了后落入地里陪爹的老娘了。</p><p class="ql-block"> 桃核儿现在在小的身上,笔也是,故事,可能还得交由他写。他灭了烟,这样想。</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等下一个春天,冬天过的太久了,也该变暖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就在今天,上大学的儿子开始想家了,还有那个他讨厌了很久却一直难以超越的烟鬼父亲。于是,他终于明白广*的心情了:广*一直一直在逃,可究竟还是没有逃离,他所逃离了的,只是龙爪村,但他逃不离的,是乡愁。说到底,他是打那片土里出来的嘛。</p><p class="ql-block"> 儿子呢,刚要开始自己命中注定要上的逃亡之路,不过他倒是看的开,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和开头一样,像极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 献给挣扎了一生的我的父亲,我们,都在路上,一条路上。 </p><p class="ql-block"> 2019.11.30. 21:3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