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锦瑟

彼时你还是纤瘦少女，明眸皓齿里承载着豆蔻年华的清新稠丽。彼时他还是白衣少年，明媚笑容里倒映着当时年少的风度翩翩。

你们一起并肩看三月雨纷纷而下，看四月天清亮如湖水，看十二月雪花干净如稚子的眼眸。你们理所当然又心安理得的认为，看过这么多风景，应该就是永远了吧。

你们一起约好在庭院读书，你正读着苏轼的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扰得你心生伤感，他身着一袭青衫突然出现，缓步向你走来，像是一场拯救。

他拿着诗集认真地说：“大唐诗人多如星辰，我偏独爱王摩诘。其诗自然脱俗，淡远恬静，就像这首相思。”

三月风吹过，暖暖似微醺，你读了一会诗后伏在桌案上开始摇摇欲睡，却恍惚见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捧红豆。“婉儿，须记得此物最相思。我今赠予你，你当知我心意。”你立刻睡意全无，但仍佯装小睡。你看着他不忍喊醒你，把红豆置于你手心便默默离开，背影已经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大丈夫形象。

那一天开始，你终于有了秘密。

不知道这样青梅竹马的时光过了多久，某一天他突然来与你告别。他说：我欲用自己一身才学，为你拼一个归宿。你只需安心等我回来向你爹爹提亲便可。

你们在离愁别恨里叙了很久，各自心里都有些顾虑。你辩解说我不是贪图浮华之人，我愿意抛弃名利浮云一身素衣嫁给你陪你浪迹天涯。

他摇着头耐心又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是善良女子，但我不能让你过漂泊无定的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真到了那样地步，情意和愿景极易被生计琐碎磨灭。我希望可以和你无忧无虑的牵手江湖，而不想和你最后因为遗憾相忘于江湖。”

末了，他又说：“我不是不能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是不敢去过。我怕最后我们陷入无休止的互相埋怨，我只是真的不想失去你。”

你看他去意已决，只得答应他你会等他，等他以他的方式开辟个安定归宿回来找你。

他走后，你百无聊赖。爹爹问你为何不再吟诗赋词。你笑而不答，只是转身爬上阁楼看天空的流云。

你在心里默念：他走后，清风与我都似乎突然不识了字，翻那些书有何用。

你看着院外道路交错，行人如织，唯独没有他的身影。他承诺会用大雁传书给你，你却迟迟未见大雁飞过的痕迹。

他的音信被山水阻隔，你开始无比怨念这片疆土的辽阔。

两月后，你终于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红豆何安在？相思似入骨。桂花开次第，立秋就归来。

你读信时阵阵暗喜，一边细数着二十四节气的大致日子，一边临摹着他的笔迹。

接着第二封信：迟迟无寐天渐亮，春锁相思诗寄怅。惟愿苍天解人意，红豆牵缘一生惜。

第三封信：任凭觥筹交错声，难解心中几多愁。归心似箭谁知晓，但愿婉心似我心。

数月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你很是开心的提笔用诗经邶风中的句子回信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秋天终于来了，你的心情如柳暗花明般越发明媚。某一日你收到了第四封信，依然只是一首诗：几度深秋几度愁，最怕晴日登高阁。天涯海角终有尽，相思一启从未休。

信里却并未说明归期， 你真正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你终于发现数月以来自己从未知晓他在何地做着何事。你写去的信除了第一封其余全被大雁带回，也就是说，他可能主动隐藏了踪迹。

转眼秋去春又来，他的身影还是未出现。薄薄几页信纸能说明什么你已经无力再猜测。此时你已二九年华，爹爹正到处为你说亲，邻里乡亲的媒人几欲踏破你家门槛。你却终日埋头做女红，抄经书，以自己不愿很早离开家人为由拒绝着一切亲睐。

你不愿再碰诗书，好像诗文里处处都有锁，而你再无心打开。

元宵灯会，你独自一人在湖岸边看水灯，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携妻带子的游人，你终于招架不住这些温馨场面，眼泪湿了大半个衣袖。你终于明白，他送的红豆，原来也会腐朽。相思沾灰已成垢，昨日的一切恬乐时光，都已成为很遥远的事情。而有些事情，只字还未提就已经变成从前。

你在宣纸上赌气的写：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此意应作何解。

又过了两载岁月，他依旧没有音信，你开始下定决心接受他不会回来的事实。你告诉自己，若他还会想起自己，望他不必抱愧当时承诺太重，毕竟，聚散无常怨不得谁。

你终于决定嫁人，夫君是一个温文尔雅稳重的男子，待你极好。

你会时常定定的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好像在他身上能看到另一个少年的明媚笑容。你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你总会无意识的想起那个少年。

一年后，你们有了个女儿，名字叫初澈，取其永远如初生般清澈之意。女儿稚气的可爱模样总是让你满足的无以复加。

女儿五岁那年，你把她送入私塾识字。私塾先生告诉你，初澈很是聪慧，一刻钟能背会五首诗。某一天你检查她的功课，发现她竟已能读完整本诗经。

你正要夸她，她突然仰起头说：“娘，我有东西送你。”说着她便从袖口里拿出一串红豆。然后一本正经的望着你说：“我昨日刚学得一首诗，是王摩诘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希望娘能时刻记得初儿，骨肉不分离。”

你接过红豆，好像有一些什么陈年往事的画面就要呼之欲出。你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个少年的笑容，哪怕他的模样已经在脑海里触手可及的距离。

你抱起她，笑意满满的说：“我最爱女儿了，怎么会与你分开呢。”

时光如流水，转眼又过了三年。

一日你在前院与夫君一起招待满堂的宾客给你爹爹祝寿，一个几年未见的邻舍大伯喊住正在忙上忙下端茶送水的你：“婉儿，有个事我一直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知与你。”

你放下茶托，爽朗的说：“我也许久未见大伯了，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大伯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与你青梅竹马的林文轩？他当年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赶考时正好在路上遇上大宋与金的战役。我当时正好在宋军之列，那次战役宋军败退，我在一片混乱中见到了被误伤奄奄一息的他。他当时口里念得是你的名字，手心里还紧拽着一串红豆。”

大伯看了看你的脸色，有些为难的继续说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跟我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他很抱歉不能回来履行娶你之约，希望你能找个稳重之人托付，并且此生如意。我后来将他埋在一个树林里，又匆匆加入了战争。你应该知晓，南宋和金打了好几年的战役，我便一直没机会回家探望。”

大伯短短的几句话，你却好像用尽了半生的力气去理解，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离开前院来到书房的。

你多年的心结瞬间被打开，但同时你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你突然发现，你宁愿他负心于你也不愿他与你阴阳两隔。泪流满面里，你终于真正与过去告别。

时过境迁，心痛的感觉却依然触手可及。你的心在滴血：文轩，时间一直在切割回忆，我却从未忘记过你。过去是带着恨意记起你，此后会带着感恩之心来怀念你。我现在过得很好，夫君与女儿都非常值得我爱，你的心事也已了，愿你能安心离去。

你拿出几年前提的字：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此意应作何解。看着看着便又流出了泪水。

初澈此时跑了过来，她看到纸上的字后笑着说：“娘，你哭了作甚？这个是反话，我会解。”她提起笔，认真的写着什么。

你凑过去看时，纸上的笔迹还未干：

最难忘却古人诗，最执着一生是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