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赏雪景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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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



 —— 敦诚 ：《寄怀曹雪芹》

〈01〉

诗曰：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词彩冠绝的文学巨著《红楼梦》，被公认为我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读过这部书的人都知道，作者曹雪芹以高超的写作技巧，在纵横交错、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穿插了很多诗词歌赋。这些诗词歌赋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与小说的叙事融为一体，互为映衬，为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了十分妙绝的烘托作用。

在色彩斑斓形式各异的红楼诗词里，有一种诗歌的形式称为“五言诗联句”。五言诗分为“五言绝句”和“五言律诗”，从属于近体诗。所谓“联句”，是旧时作诗的一种方式。

“联句”一般都比较长，其特点是由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相互联吟成篇。先由一人出单句，留着双数句，让下一个人对出上联的下句，然后再出下句的上联，让别人续对。如此轮流相继，韵脚讲究押韵。

在《红楼梦》书中，以诗会的形式展现的五言诗联句活动，仅有一次，是在李纨担任社主的“海棠诗社”时期。这是大观园诸次诗会中最为热闹欢快的一次，也是海棠诗社最后一次诗会。

这段情节发生在《红楼梦》第五十回。

时值隆冬季节，天寒地冻，但大观园里却热闹非凡，因为来了一大帮子新客：郉夫人的嫂子带着女儿郉岫烟，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宝钗的堂弟薛蝌带着胞妹薛宝琴，各有缘由进京投亲，都住进了大观园。还有香菱，本是薛蟠的小妾，住在荣府的梨香院，因薛蟠外出做生意，宝钗便把她带到大观园住下。

新客中，李纹、李绮和薛宝琴都是自幼学文识字通读诗书之人；郉岫烟虽家境贫寒，却幸与妙玉有半师半友之份，也是在妙玉的教习下学会了识字写诗。至于香菱，是“满心满意只想做诗”的人，她向黛玉讨教学诗非常投入，已是学有所成。

她们住进大观园后便被邀请入了诗社。这样，除了原有的李纨、探春、黛玉、宝钗、宝玉、迎春、惜春、湘云八人，加上凤姐，诗社成员已达十四人，可谓盛况空前。

〈02〉

新成员的加入给诗社增添了活力，应该为她们接风洗尘以示欢迎，诗社也因各种原因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起社了，作为社主的李纨不仅想到了这点，而且已经有了主意。她把众人召集到稻香村，提议趁下雪天，大家齐聚芦雪庵“拥炉作诗”，既为新成员接风洗尘，又可以赏雪景作诗取乐，岂不是大家开心！

按李纨的主意，这次诗会不搞赛诗，而以“联句”的形式大家即兴共作一诗。这种即兴创作带有游戏的意味，会使诗会显得更为热闹有趣。当然，也会有输赢之分，只是赢者不分名次，输者则要给予处罚。

至于为何要选择在芦雪庵联诗而不是在李纨的居所稻香村？李纨的解释是“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雪庵好”。原来，“拥炉作诗”先要“笼地坑”，就是在房屋的廊下，挖一道长方形的坑，深约六七尺，在坑内砌一灶，通到室内的地下，地下皆有火道，可以使室内温暖。

芦雪庵是大观园里的一处不大的景观建筑，“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横篱竹牗，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这里比较清静，挖地坑火道又很方便，且是观景赏雪的好去处。

众人对李纨的提议都表示赞同。宝钗等人又问及拟题限韵之事，李纨笑说“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于是大家分头准备去了。

起社作诗，赏雪联句，是宝玉最欢喜不过的事了，他担心次日雪溶了便没趣了，为此“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一亮就爬起来，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只见“一夜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纷纷扬扬的还在下着雪呢！不禁欢喜异常，匆匆漱洗完毕，便急急忙忙地往芦雪庵赶来。

芦雪庵前，众丫头婆子正在清扫路上的积雪，看到宝玉，都笑道：“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只得回转出园找吃的去了。

在贾母处，湘云出主意拉着宝玉找风姐要了一大块新鲜鹿肉，到园子里烤着吃。李纨听说他们在烤鹿肉吃，过来催。湘云一边吃一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黛玉、宝钗过来取笑了几句。

〈03〉

等大家齐聚芦雪庵，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

联句共分两轮进行，前一轮按成员次序联。于是，众人先拈阄，确定次序。诗社成员中，只有迎春因病缺席，惜春请假。其余众人，起首恰是李纨，然后按次序各各排出。

风风火火的凤姐赶来凑热闹，见众人拈阄，便说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 李纨将题目讲与她听。凤姐想了半天，出了首句“一夜北风紧”，吃了两杯酒便走了，留下十一个人按次序联句。我们先来看第一轮的联句：

（凤姐)一夜北风紧，(李纨)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香菱)匝地惜琼瑶。

有意荣枯草，(探春)无心饰苇苕。

价高村酿熟，(李绮)年稔府粱饶。

葭动灰飞管，(李纹)阳回斗转杓。

寒山已失翠，(岫烟)冻浦不闻潮。

易挂疏枝柳，(湘云)难堆破叶蕉。

麝煤熏宝鼎，(宝琴)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黛玉)香粘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宝玉)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宝钗)谁家碧玉箫？

凤姐的起首句虽平淡无诗意，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句“粗话”，但却得到了众人的赞许：“ 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仅好，而且留下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他人。” 从李纨的对句开始，联句进入主题，诗意显现。

雪花飘舞晶莹美丽，落入泥淖之中不免惹人怜惜，遍地雪花密密匝匝犹似琼瑶美玉。雪覆盖在枯草和苇苕上面，并非有心点缀大自然的萧条，而是有意等待来年春天的荣萌。

不论是香菱的雪花“有意”还是探春的雪花“无心”，总是“瑞雪兆丰年”的祥瑞吉兆。来年定是土沃肥丰，粮食丰饶，酒价见涨，于是多盼望下一场厚雪。

“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都是以节气写雪。古代有一种候验节气的器具，将芦苇茎中薄膜烧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中，到了冬至过后，灰就会自动飞出。而北斗七星的柄勺到了冬至就会指向北方。

在皑皑白雪下，清冷的山峦已失去了碧绿苍翠，江河湖泊也已结冻，不再涌起微微的浪潮。雪花凝成了冰容易挂在枝条上，好像是垂挂下来的丝丝柳条，而破败的蕉叶却难以堆压厚厚的积雪。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屋内燃起了鼎炉以取暖，穿着貂皮大衣来御寒。亮白的雪光使窗前的明镜黯然失色，与墻壁上涂的椒香融合在一起，好像雪也是香的。在这洁白透亮的冰雪世界里，感受着冰冷的寒风，做着像雪一样清净飘渺的梦。不知何处传来了“梅花落”的笛声，接着是悠扬的碧玉萧，牵惹出人的绵绵思绪。

〈04〉

诗联到这里，李纨站起身来笑着说：“我替你们看热酒去吧。”说着便离开了，余下的十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联句——抢联。这是最为激烈紧张和热闹欢快的时刻，谁的反应最灵敏、对句出联最快就在这一轮决高低了。

最活跃的便是湘云了，别人也没有谁能比得过她敏捷，都看她是扬眉挺身、口干舌燥，连喝水的功夫都顾不上来。一阵密集式的抢联下来，湘云无疑是占了上风。黛玉是联合宝钗、宝琴公战湘云，最后连规矩都不顾了，黛玉不等湘云联出第二句便抢先联出，以至节奏都乱了，一人只出一句。

湘云见这般，越觉有趣，笑到腰都直不起了，口齿不清，最后伏着，已笑软了，滚到宝钗怀里笑个不住，说自己不是在做诗而是在抢命呢！黛玉也是笑的喘不过气，捂着胸口，高声嚷出对句。宝琴也是边笑边出句。众人看她们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大家笑成一团。

联诗以李绮的“凭诗祝舜尧”收尾，本次诗会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们来看第二轮抢联的诗句：

鳌愁坤轴陷，(湘云)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宝琴)吟鞭指灞桥。

赐裘怜抚戍，(湘云)加絮念征徭。

坳垤审夷险，(宝钗)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黛玉)剪剪舞随腰。

煮芋成新赏，(宝玉)撒盐是旧谣。

苇蓑犹泊钓，(宝琴)林斧不闻樵。

伏象千峰凸，(湘云)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聚，(探春)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岫烟)空山泣老鹗。

阶墀随上下，(湘云)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黛玉)缤纷人永宵。

诚忘三尺冷，(湘云)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宝琴)狂游客喜招。

天机断缟带，(湘云)海市失鲛绡。

(黛玉)寂寞对台榭，(湘云)清贫怀箪瓢。

(宝琴)烹茶冰渐沸，(湘云)煮酒叶难烧。

(黛玉)没帚山僧扫，(宝琴)埋琴稚子挑。

(湘云)石楼闲睡鹤，(黛玉)锦瀱暖亲猫。

(宝琴)月窟翻银浪，(湘云)霞城隐赤标。

(黛玉)沁梅香可嚼，(宝钗)淋竹醉堪调。

(宝琴)或湿鸳鸯带，(湘云)时凝翡翠翘。

(黛玉)无风仍脉脉，(宝琴)不雨亦潇潇。

(李纹)欲志今朝乐，(李绮)凭诗祝舜尧。

〈05〉

在第二轮首句中，宝钗以丰富的想象力出了上联，说支撑大地的鳌鱼因为雪大会使地轴塌陷而发愁，湘云则描绘了天上玉龙相斗掀起了鳞甲漫天飞舞。接着湘云用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安道的典故，乘兴而去、孤舟返回荒凉的河岸。宝琴则以典故对典故，用唐宰相郑綮曾说过“诗意都在灞桥风雪中的馿背上”之语，意谓哪能随处作诗呢！

“赐裘怜抚戎”典出《宋史》，宋太祖因寒冬天冷，想起了边疆的守军将领王金斌无御寒的战衣抵挡风雪，于是脱下身上的皮衣，摘下皮帽，派人快马送去给他。“加絮念征徭”出自《本事诗》，唐代宫中女子缝制厚厚的棉袍送到戎边的兵士手里。

由于路面积雪深，行走要格外小心，特别是地势高低不平的地方会有危险，还要注意树枝上的积雪会掉落到身上，要轻移慢行。白雪飘飘随风飞扬，犹如少女轻盈的舞步。身穿蓑衣的渔翁坐在船上垂钓，远处的树林中传来阵阵砍樵声。山峰覆盖在白雪中，犹似伏卧的大象，曲折的雪中小径，好像盘绕的银蛇。雪花因冷而凝聚成美丽的六角之状，它的颜色那么鲜明当然不会像寻常的花儿一样凋谢。

深院中，塌落的积雪惊起了一群寒雀，空旷的深山里回荡着老鸮凄凉的哀号。台阶上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它又掉落在一汪池水中随流飘浮。

雪光闪亮，照耀着清凉的早晨，而朵朵雪花又在通宵的夜中缤纷乱舞。瑞雪让人忘记了冰天雪地的寒冷，消除了人们心头对年景不好的焦虑，给人以身心的愉悦。

接下来几句再用典故。“僵卧谁相问”出自《后汉书•袁安传》：汉代贤士袁安，别人扫雪他却在家中僵卧，原因是天冷不宜出去干扰他人；“狂游客喜招”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唐代巨豪王元宝，每逢雪天便开门扫雪，招呼客人来家宴饮，名曰“暖冬之会”。

那厚厚的雪地分明是天上织女织布时断裂的缟带，是海市蜃楼中美人鱼身上遗落的白色轻绡。茫茫大雪封锁了楼台水榭，给人一种寂寒凄清之感，在清贫的气节中回忆着箪食瓢饮的简漏生活不改苦乐。

烹煮的茶水渐渐沸腾而被雪打湿过的树叶却难以用来煮酒了。山僧清扫着深没竹帚的积雪，稚嫰的童子挑起了埋在雪中的琴身。空洞冰冷的石楼里睡着闲云野鹤，温暖的绣毯上慵懒着令人喜爱的小猫。皎洁的月亮仿佛翻腾起银色的波浪，晚霞的黄昏中隐去了太阳的赤色光芒。仿佛咀嚼到了梅花的醉人香气，被雪水淋湿的竹枝随风摇曳，弹奏出动人的曲调。

在雪中行走把系在腰中的织着鸳鸯图案的玉带都弄湿了，飘落的雪花还不时地把头上翡翠的钗饰冻凝成霜，甚觉严寒。

虽然雪花仍在飘舞，但北风已停，脸上已感脉脉温情；尽管不曾下雨，却也感觉到身边洒洒潇潇的窸窸窣窣之声。为了纪念今天的诗会雅集，那就借写诗来恭祝圣安，天下太平！

〈06〉

幸亏有李纹、李绮两姐妹匆匆把诗收尾了，要不然，黛玉、湘云、宝琴三人争来抢去还不知要联到何时方休。

从诗句上看，湘云联出了18句，是最多的。余次，宝琴13句，黛玉11句，宝钗5句，探春、宝玉、岫烟各4句，李绮、李纹各3句，香菱、李纨各2句，凤姐1句。从数量上看，湘云夺得头筹。

这整首联诗共70句，竟引用了三十三个典故成语和前人的诗词名句，而且都是在急急忙忙的一瞬间从脑海里涌现出来的，足见红楼儿女们的高超才华，而湘云无疑是反应最快、诗才最为敏捷的一个。

联诗是一个整体的创作，单独挑选任何一句都会破坏诗的连贯性。众人都说湘云是吃了很多鹿肉的缘故，但宝玉也同样吃了很多鹿肉，却落第了。之前李纨社主已有言在先，贏了不分名次，输了定要处罚。于是李纨宣布罚宝玉去附近的栊翠庵妙玉居所摘一束红梅花来。此时大雪冬寒时节，栊翠庵的红梅胭脂吐红。众人都说这罚也罚得有趣。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这段情节是大观园中的盛景之一，也是作者曹雪芹为这些薄命的红楼女儿们倾心书写的一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她们留下这些为数不多的酡红温酒、诗花月夕的日子。

此时的贾府，还处于盛时，因而在联诗中充满了富贵享乐的情绪，绝少哀怨悲戚的情调。作者渲染“极盛”的写作旨意，实际上也正是为了反衬将来的“极衰”，所谓“登高必跌重”，反差越大越能震撼人心，使这些悲情女子的命运更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唏嘘。

我国古典诗歌中以雪花雪景为题材的五言排律联句寥寥无几，能够流传下来的更是绝无仅有。这首《即景联句》，不仅全篇完整，而且是以作者一人之手假以红楼众儿女十二人之多作成，每个参与者的特点都在诗句中完美地表现出来了，因而它被众多红学家们称为古今以来独一无二的咏雪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