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h3>当我从兰州赶来看你的时候</h3><h3>你只能伸出一只干枯的右手</h3><h3>摸索着把我握住</h3><h3>握得那样紧啊</h3><h3>只听见你粗重的呼吸</h3><h3>像有人在你的喉咙里拉着大锯</h3><h3>一棵生命的大树</h3><h3>就要被锯倒</h3><h3>就这样我们握了整整两天两夜</h3><h3>让我见证了</h3><h3>你在人间经受的最后的苦难</h3><h3>渐渐地你就没有了力气</h3><h3>松开手的那一刻</h3><h3>我听见我们之间的血脉</h3><h3>被嘣地一声剪断</h3><h3>我终于没能把你拽住</h3><h3>这是你一生中对我最失望的一次</h3><h3>二</h3><h3>二零一五年农历正月十四日</h3><h3>上午七点五十分</h3><h3>所有为正月十五准备的彩灯</h3><h3>全都熄灭</h3><h3>杏儿岔的一场大雪 铺天盖地</h3><h3>忽然 山川草木</h3><h3>跟着我一起喊妈</h3><h3>你种过的每一粒粮食</h3><h3>此刻都重孝上身</h3><h3>你没有说我的娃别哭</h3><h3>也没有把我从雪地上拉起来</h3><h3>从此 哭与不哭</h3><h3>都得我自己决定</h3><h3>三</h3><h3>现在想想 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h3> <h3>四</h3><h3>记得那年你半夜爬起来</h3><h3>去拔生产队的苜蓿</h3><h3>被看夜的人追赶到一孔塌窑里</h3><h3>在头上打起那么大的一个包</h3><h3>你说那一夜的月亮</h3><h3>吓得比你的脸色还白</h3><h3>可娃们第二天醒来</h3><h3>都哭着不吃苜蓿菜</h3><h3>他们要吃面做的馍馍</h3><h3>你只好把留给父亲的一个面馍馍</h3><h3>掰下半个 分给娃</h3><h3>而你从水里捞起一把苜蓿</h3><h3>塞到自己嘴里</h3><h3>眼泪就像捏菜水一样流了下来</h3><h3>五</h3><h3>你一辈子的自豪</h3><h3>是你的娃一个都没饿死</h3><h3>一个个站在你的周围</h3><h3>像一根根柱子撑起你的屋顶</h3><h3>可那年你的屋子都快塌了</h3><h3>风好大 雨好冷</h3><h3>但你还是抹了一把眼泪</h3><h3>把准备上吊的那根草绳</h3><h3>扔出去好远</h3><h3>你怕你的娃以后再没人疼了</h3><h3>从此 不管日子怎么逼你</h3><h3>你都要活着</h3><h3>这一次 你怎么就忍心</h3><h3>不想活了呢</h3><h3>六</h3><h3>你说你疼老大</h3><h3>是因为老大挨的饿多</h3><h3>只要你每吃一口好的</h3><h3>都在心里记着老大</h3><h3>疼老二</h3><h3>是因为老二在外面受的苦多</h3><h3>因此每花一分钱</h3><h3>你都说挣钱不容易</h3><h3>而疼老三</h3><h3>是因为老三干着公家的事</h3><h3>干公家的事操心多</h3><h3>遇着多难的事你都不给老三说</h3><h3>至于疼老四</h3><h3>是因为活到老 偏老小</h3><h3>老四在你眼里一直没有长大</h3><h3>还有两个女儿</h3><h3>因为没有上学念过书</h3><h3>是你一辈子的牵挂</h3> <h3>七</h3><h3>70岁以后 你说谁给你一碗汤喝</h3><h3>谁就是你的孝子</h3><h3>可好几年 你和父亲守在老宅子里</h3><h3>病歪歪着自己烧汤喝</h3><h3>生一顿 熟一顿</h3><h3>就是不去和你的任何一个娃一起过</h3><h3>你怕给娃添麻烦 一口汤喝得不顺气</h3><h3>父亲去世后 我把你接到了兰州</h3><h3>可你从没把兰州当过你的家</h3><h3>下班后我陪着你散步</h3><h3>看见高楼 你说头晕</h3><h3>看着远处的灯火 你说好凄凉</h3><h3>而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h3><h3>你说就像是在坐监狱</h3><h3>虽然你在兰州学会了很多</h3><h3>比如怎样上家里的厕所</h3><h3>怎样一个人洗澡</h3><h3>而且还学会了写几十个汉字</h3><h3>但改变不了的是</h3><h3>你总是把没有倒掉的剩饭</h3><h3>在我下班前赶紧吃掉</h3><h3>有一次我真的和你生了气</h3><h3>可你说挨过饿的人</h3><h3>一辈子都不能糟蹋粮食</h3><h3>而且几乎每次吃饭</h3><h3>都要把你碗里的饭菜夹一半给我</h3><h3>你总是担心饭不够吃</h3><h3>把你上班干活的娃饿着</h3><h3>但给你解释多了 你就不高兴</h3><h3>妈 兰州的汤 你一定喝得不顺气</h3><h3>后来 你总问我城里的老人死了</h3><h3>是不是都要被火化</h3><h3>我先是含糊 后来就告诉了你</h3><h3>从此你就不再说起这个话题</h3><h3>一年后 你去县城看我的弟弟</h3><h3>说好了看一看就回来</h3><h3>可一去就不想来了</h3><h3>接着就和房颤 脑梗 股骨头骨折</h3><h3>打上了交道</h3><h3>住院 转院 抢救 手术</h3><h3>之后就坐上了轮椅</h3><h3>在轮椅上看天 晒太阳 上厕所 想心事</h3><h3>直至脑溢血</h3><h3>去世后 我看见了你眼角的泪水</h3><h3>那是你对人世的伤感</h3><h3>还是留恋</h3><h3>八</h3><h3>老天爷啊</h3><h3>孤苦无助时 我曾这样仰天大吼</h3><h3>而你只是喃喃地说 头上总有个天哩</h3><h3>不管是天阴天晴</h3><h3>还是刮风下雨</h3><h3>天都在你的头顶</h3><h3>凡事你都干给天看</h3><h3>心里有话 你就说给天听</h3><h3>那年我背上长了一个毒疮</h3><h3>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h3><h3>流着泪向人借钱买药</h3><h3>跪在院里向老天祷告</h3><h3>说把这些罪都降给你吧</h3><h3>只要你的娃好起来</h3><h3>老天爷啊 你怎么连这话也听</h3><h3>九</h3><h3>有一年你去看姥姥</h3><h3>回来时舅舅掏钱让你坐了班车</h3><h3>可半路上还得换一次车</h3><h3>你却身无分文</h3><h3>你对司机说 你有一个娃</h3><h3>在县一中念书 学习很好</h3><h3>可就是老饿着肚子</h3><h3>你要把姥姥给的几个馍馍</h3><h3>给娃送去</h3><h3>到了城里 娃一定会补上车票</h3><h3>你流着泪坐上了车</h3><h3>为此你常常念叨 在这个世界上</h3><h3>你也遇到过好人</h3><h3>可当我的二舅 三舅 四舅 五舅</h3><h3>还有你唯一的姐姐 最后一次来看你时</h3><h3>你却嘱咐我要把路费给舅舅和阿姨</h3><h3>你说路上没钱 可是够难为人的</h3><h3>妈 我都给了</h3><h3>那天 我给他们的</h3><h3>还有满把满把的老泪</h3> <h3>十</h3><h3>在你病重的日子里</h3><h3>你老说你好多年都没回娘家了</h3><h3>还说那年姥爷吆着毛驴</h3><h3>把回娘家的你 送到我家</h3><h3>连夜回去 不久就没了</h3><h3>姥爷咽气时叫着你的乳名</h3><h3>说真不该把你嫁到这么远</h3><h3>中间的这段路太难走</h3><h3>但要不是现在病成了这样</h3><h3>你说你拄一根柳棍也就去了</h3><h3>可你终究没能回到娘家</h3><h3>那天 我们把你拉到了老家</h3><h3>一个让你伤透了心的地方</h3><h3>但除了杏儿岔 这么大一个世界</h3><h3>真的再没有你葬身的地方</h3><h3>十一</h3><h3>年轻的时候 你说你遇上我的父亲</h3><h3>这是你的命</h3><h3>因此 你对父亲说</h3><h3>这辈子死也要死在牛家屋里</h3><h3>可一辈子都快过去了</h3><h3>有一次你忽然撂下一句狠话</h3><h3>说你死了决不和我父亲埋在一起</h3><h3>这让脾气暴躁的父亲</h3><h3>好几天都无话可说</h3><h3>妈 这是你一时的气话</h3><h3>还是你最后的决定</h3><h3>在你去世前的那个春节</h3><h3>你说你老梦见父亲在到处找你</h3><h3>找着了就骂你躲到了城里不管他了</h3><h3>我不知道这是父亲想你了</h3><h3>还是你想父亲了</h3><h3>但我们终于还是听了你的话</h3><h3>没能为你们老两口的和好</h3><h3>做最后的努力</h3><h3>十二</h3><h3>东山葬父 西山葬母</h3><h3>那天在太阳升起之前</h3><h3>是儿子亲手把你埋到了山上</h3><h3>那时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下磕头</h3><h3>一辈子活得卑微可怜的你</h3><h3>终于风光了一回</h3><h3>那么多花圈跟在你的身后</h3><h3>那么悠长的唢呐声</h3><h3>在前面为你开路</h3><h3>好多星星都被吹落在你的周围</h3><h3>跪吧</h3><h3>让那些亏欠过你的人</h3><h3>那些心怀愧疚的人</h3><h3>那些感恩你的人</h3><h3>还有那些麻木的人</h3><h3>都统统给你跪下</h3><h3>从此 你就在一个村子里</h3><h3>永远高高在上了</h3><h3>父亲是一座山</h3><h3>你也是一座山</h3> <h3>十三</h3><h3>回到家里 我摸摸你睡过的炕</h3><h3>已经凉了</h3><h3>看看你用过的锅碗瓢盆</h3><h3>还有背斗 铁锨 水桶 窖绳</h3><h3>都已经蒙上了尘土</h3><h3>从你的房前转到你的屋后</h3><h3>我看见屋子也已经驼背</h3><h3>在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h3><h3>黑色的苔藓上 还落着薄薄的雪</h3><h3>十四</h3><h3>点亮灯盏 想起你的一生</h3><h3>你把最真的东西都给了我们</h3><h3>而我们给你的却都是假的</h3><h3>比如你那一口好看的白牙</h3><h3>因为你在月子里嚼着还没成熟的扁豆</h3><h3>一点点把我喂活</h3><h3>然后就一点点松动</h3><h3>在你还不老的时候 一个个都掉了</h3><h3>但我还给你的却是一口假牙</h3><h3>还比如你的双腿</h3><h3>一天天被日子压弯</h3><h3>直到疼得走不动路了</h3><h3>我就给了你一根木头的拐棍</h3><h3>尤其是当你跤了一跤 跌断了一根骨头</h3><h3>我就让医生把一根金属装到了你的身上</h3><h3>娃们以假换真</h3><h3>你还说你的娃孝顺</h3><h3>十五</h3><h3>如今 面对你总是微笑着的遗像</h3><h3>我多像一只长着胡子的山羊</h3><h3>眼里含着忧伤和祈求</h3><h3>记得拍这张照片时</h3><h3>我一再提醒你把头抬高点</h3><h3>让你微笑一下</h3><h3>你从来都听我的话 你真的笑了</h3><h3>把你一生中少得可怜的幸福</h3><h3>都铺展在沟壑纵横的脸上</h3><h3>妈 我知道你的微笑</h3><h3>是对所有苦难的藐视</h3> <h3>十六</h3><h3>只是我们老牛家没有家谱</h3><h3>你连一个存放名字的地方都没有</h3><h3>因此 我只能给你写首诗了</h3><h3>在诗里写下你的名字</h3><h3>虽然你不知道什么是诗</h3><h3>但你一定知道我屋里的那些书</h3><h3>能被写在书里的人</h3><h3>就会在书里一直活着</h3><h3>只要他是个好人</h3><h3>读我的诗的人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h3><h3>我要在诗里告诉他们</h3><h3>庞菊花</h3><h3>出身富农 嫁给贫下中农</h3><h3>大字不识一个</h3><h3>却养了个写诗的娃</h3><h3>吃苦受累一辈子</h3><h3>只为她的娃活着</h3><h3>活了80岁</h3><h3>埋在杏儿岔的一片苜蓿地里</h3><h3>谁在我的诗里读到你的名字</h3><h3>谁就是和我一起给你祈福</h3><h3>妈 记好了</h3><h3>你的名字叫庞菊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