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张先坤

        我的老家，在桑植县龙潭坪镇一个叫榆树湾的山沟里。

        那里，山不是很高，沟也不是很深。在湘西，属于没有明显特色的那种，没办法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也不可能依靠发展旅游实现“靠山吃山”。如果非要给它找个不是特色的特色出来，那就是山上的“钢岩骨”特别多，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漫山遍野全是石头窝子。倘若你是初来乍到，一定会感叹，这地方竟然还可以适合人类居住？！

        俗话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聊天时说，别看榆树湾这个地方穷山恶水，通信基本靠吼、挖地主要靠手、交通完全靠走，但却是附近几个乡镇张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发祥地，很多地方姓张的人都是从那里迁徙过去的。曾经，那里依山傍水散落着近三十户民居，生活着一百二十多口村民。只是这些年，一些村民外出打工挣钱后，陆续到县城和集镇因购房或建房搬走了，现在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只有十多人，这其中就包括我那故土难离的老爸和老妈。

        自打参加工作以来，到一个月以前工作岗位调整之前，整整十八年时间里，我除了在乡镇担任过一年多时间的党委委员、副镇长外，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为县级领导从事文字服务工作。因为工作性质的特殊性，临时突发性的加班加点是常态，需要随时保持一种临战待命状态，自己很难掌控自己的时间，从来没有机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更不具备“世界那么大，我想回老家”的那种超然洒脱。只有稍微长一点的假期，遇上不加班，才方便抽空回老家看看。

        特别是刚调来长沙的头几年，每次回去，爸妈都反复叮嘱：他们身体硬朗得很，莫牵挂他们，要把主要精力用在工作上，不要老想着三天两头回去，回一趟老家光路上来去的车费都要花费六七百块，抵得上卖七八百斤苞谷的收入哒，太不划算了，还不如一年少回去几趟，把节省下来的钱用来还房贷。当时，觉得爸妈说的很在理，自己才三十多岁，他们也才五六十岁，年纪都还不算大，经常三四个月才回去一趟，甚至有时候爸妈生日前后都没有抽空回去。

        直到四五年前，有一次回老家后，因为当时自己没买私家车，为了方便第二天早上从集镇赶八点左右的班车进县城回长沙，吃罢晚饭，没等老爸把碗洗完，我们就起身准备步行两个小时去集镇弟弟家住宿。老爸见我们要走，赶紧把碗往灶锅里一放，手都没顾得上擦就执意送我们一程，边走边叮嘱我们路上要注意安全。在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当我扭头准备叫老爸留步时，发现老爸的眼眶突然泛红，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的心随之猛地一颤，忙问：“爹，您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老爸连忙把手几摆：“没有，没有。”“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给我们叮嘱？”“没有，没有。刚才，是一只该死的‘沙蚊子’飞到眼睛里去了。”老爸见我目光盯着他泛红的双眼，仍然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与老爸分开后，走在通往集镇的村级道路上，我对同行的老婆说，老爸一直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从来没见过他为什么事流过泪，今天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想跟我们说，十有八九是年纪大了，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孤独，越希望子孙儿女陪伴在身边，所以一看到我们要离开，心里舍不得，突然有些伤感，忍不住想哭了。原来，我们总认为自己参加工作才十多年，还年轻，功没成、名未就，爸妈还不算老，还很坚强，还不需要照顾陪伴，总想着努力干工作，等哪一天不干文字材料了，就会有大把的时间常回家看看。现在回过头来看，虽然从事文字工作时间不自由，但也并不是一年四季天天都加班，更不是每个周末都有材料写，从事文字工作并不能成为少回老家看望爸妈的借口，今后要尽可能每隔两个月回老家看望一次爸妈。老婆对我的这一番分析和自我反省未置可否，算是表示认可和支持了。

         后来，在一次回老家与老爸聊天时，老爸不经意间说失了口，说几个月以前，有一次他弯腰去捡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差一点一口气就没接上来，等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爸的话，让我恍然明白当初他执意送我们时，分别的那一刻，为什么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老爸的眼泪，让我突然之间发现，原来坚强的老爸和老妈，一天天正在变老，他们坚强的背后，也有一颗脆弱的心，只是为了不让子女担焦心，用“坚强”把“脆弱”严严实实地包裹隐藏起来了。从那时起，我就在心底更加坚定了每隔两个月回一次老家的决心，并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每个星期至少要给爸妈打一个问候电话。

        我和老爸、老妈都是属于那种内敛型的人，虽然心有千般爱，嘴上从不说半分。“我爱你”“我想你们了”“祝您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健康”等一些对于城里人来说，张口即来、脱口而出的语言，我怕老爸、老妈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都一直羞于说出口。我们之间打电话，每次问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如果是我打给老爸、老妈，一般都是问一问，吃饭了没有？今天老家是天晴还是下雨？今天忙些么得？最近主要是搞么得工夫？从老爸、老妈电话里回答的声音和语气，我基本上就能得出我想要知道的信息。

        老爸、老妈一般不主动跟我打电话，他们开通的是一个月二十元保底消费的套餐，怕浪费电话费。倘若哪一天主动跟我打电话，保准是头天晚上睡觉做了一个不太吉利的梦，比如梦见和谁吵口嘴、梦见不小心把身上哪里碰出了血、梦见吃鱼、梦见公鸡打架之类的等等。说，弟弟、弟媳、侄女都在他们身边，不用担心，就担心我和老婆、孩子身体是否有恙。当得知我们全家都很健康平安后，他们就会问一问，上班了没有？上班忙不忙？吃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菜？在挂断电话前，还会再三叮嘱，开车时要小心点，开慢点，莫赶急，注意安全。

        现在，从我所居住的小区到老家，单边整整五百公里。回一趟老家，需要走环线、上高速、跑国道、穿乡道、进村道，正常情况下，自己开车八个半小时即可达到，如果遇到高速路上堵车，随随便便就是十多个小时。平时周末回去，尽管我和老婆两口子轮流开车，两天时间里打一个来转，跑一千公里路程，感觉还是累的有点够呛。但是，只要一想到能够看望老爸老妈，浑身每一个细胞就会迸发出无限活力，内心总是充满期待。

        在我看来，回老家既是一次尽孝之旅，也是对女儿的一次言传身教，更是对自己初心的一次回眸守望。站在老家的山沟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寻觅一丝宁静，可以更好地与内心进行一次对话，告诫自己不论走的多远，也不论年纪有多大，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不能忘记当初全家人“只要能够端上公家的‘ 铁饭碗’，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日晒雨淋，每个月旱涝保收有固定工资拿就十分满足了”的奋斗初心，始终保持真诚、厚道、朴实、可靠的农家子弟本色，以平和之心对待名、以知足之心对待利、以进取之心对待事，努力做一个为国尽忠、为职尽责、为家尽孝和知责奋进、知恩图报、知足常乐之人。若干年后，当自己回首往事时，不以碌碌无为而悔恨，不以虚度年华而羞耻，可以很骄傲的对自己和子女说一声：“回望过往，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