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家园

凤凰山人

<h3>  走进阳江阳东县雅韶西园村,面对这经历二百多年沧桑的古村落,一种苍凉的感怀顿时在我心中油然而生。</h3><h3>&nbsp;</h3><h3> 这座又名西园十八座的古老庭院,如同一本精美而破损的珍贵线装书,拂去岁月的尘埃,依然散发出独特的风韵,走进了我的视野。村子坐北朝南,南面是一方长塘,整个村落,宛若一座城池。古村虽然破败,依然可见四周由旁屋、围墙与门楼组成的围合,中有祠堂、水井,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独立而完整的世界。村落中心部分是分成南北两排整齐排列的十二栋房屋。见我们困惑,同来的谭飘老先生连忙解释,这房屋每座三家,北面六栋房屋共十八家为“上十八座”,是先建好的,故被称为“雅韶十八座”。南边下六栋是稍后建的,被称为“下十八座”。果然,我们这才发现村落主体布局如同两个并排躺倒的“非”字,构成上下七条十分规整的巷道,巷道中,两排房屋门户东西相向,每座房屋确实只有三家,而且房间格局完全一致。其实,应该被称为“十八户”才名副其实。由于所有的房屋巷道都是南北走向,风水极好,从南边长塘吹来的风,在巷道中穿拂而过,所以每家每户都十分透气。巷道两边,是高高耸起呈圆弧状的山墙,当地人称为“镬耳”。年代久远,有的“镬耳”已经不复存在,但山墙上龙凤朝阳的浮雕犹在,依旧生动逼真,以一种炫目的神采无言地述说着昔日繁华。漫步在青砖铺地的幽幽古巷,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宇,忽然有一种复杂的情愫,暮霭一般沉重在我心中萦回且挥之不去。因为这里的所有建筑,都曾经是一个牛贩子父亲为自己子孙们所设计创建的家园,他用农耕时代的父权思想与独特创意,铸造了一个古老的家园之梦。</h3><h3>&nbsp;</h3> <h3>  于是,牛铃声不绝如缕。透过历史的烟雾,我们依稀看见雅韶两百年前这片曾被称为“瓦窑”的地方,一个叫谭谓的老人,正赶着牛车朝江城咿呀而来。老人不修边幅,满脸沧桑。谭谓有九个儿子,都快到娶亲的年龄,没有房子娶什么亲啊?老人要为每一个儿子各建造一座同样的房子,因为他对所有儿子一视同仁并不想偏倚哪一个。谭谓是个称职的父亲,想到自己的儿子们他心中充满惬意,他放牧着牛群同时也放牧着自己众多的儿子。他的生意做得很好,据说与他牧牛的丰富经验有关。他从四面八方收购来的牛群,无论是什么牛,甚至是染上瘟疫的病牛,只要被他精心饲养,再在村前长塘里水浸一下,全都奇迹般地好了,而且变得膘肥体壮,所以他的生意兴隆。谭谓有了大笔积蓄,于是购买了一大片土地,开始有了为孩子建房子的梦想。他喜欢自己每一个儿子,他在思想上自由地放牧着他们,他们都非常听话,崇拜自己的父亲,一个个如牛犊子一般健壮,而且忠恕孝悌,知情达理。面对这样的儿子们,一个做父亲的夫复何求?谭谓于是赶着牛车去江城去运木料,对着前面的街市他怡然一笑。他笑那木料行的老板有目无珠,只认衣衫不认人。那天,他去定购九座大屋的木料,买木料的老板见他一身粗布衣衫,满脸胡须,竟然把他当成乡下老儿百般奚落。卖木料老板不屑说,你若能一次交齐九座屋的木料款,我则另送九座屋的木料分文不取。谭谓捻须微笑,唯恐对方口说无凭,当即找来他人作证。然后变戏法般从牛车破衣衫中取出一堆白花花的纹银,摆放在买木料的老板面前,老板虽然悔不当初,但已经覆水难收了。于是,谭谓用牛车运回了能建两个九座房屋的木料,终于如愿以偿地建造了闻名阳江的西园“十八座”,完成了他的家园梦想。</h3> <h3> 谭飘先生是个退休老干部,也是十八座谭姓的后人,所以说起这座古村如数家珍。我相信他说的他先祖买木料得大便宜的神奇故事极有可能是真实的,但我也心存困惑。谭谓显然是个行事低调绝不露富的商人,否则那个木料行的老板也不会如此轻视于他。谭谓既是个牛贩子,生意又做得好,阳江地方不大,木料行的老板不可能不认识他。他对谭谓的轻视也说明了,也许在当时一般人眼里,牛贩子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也是发不了什么大财的,竟敢一次买九座房的木料,简直有点自不量力!那么谭谓建房的巨款是从哪里来的?显然是另有生财之道。关于谭谓经商的事迹,阳江的相关地方志也没有任何记载,只有谭氏后人们一些口头传说,而这些众说纷纭的传说,有一点是一致的,都说谭谓是一个为人精明而头脑灵活的商人。一个牛贩子,创造了一个乡野家园神话,仅仅为人精明与头脑灵活是不够的,一定与他生长的时代环境有关。谭谓生于乾隆盛世,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代。也许就在牛贩子谭谓赶着牛群在泥泞小道上跋涉之时,运送青花瓷器与绫罗绸缎从广州港来的海上船队,正扬起风帆正驶过阳江这片后来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海面。史料记载,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乾隆皇帝下诏关闭浙江宁波、福建漳州和江苏云台山三地口岸,只保留广东广州一地口岸,历史上称为“一口通商”时期。而广州的运载货物的船队,全部从位于广东省西南部的雷州半岛的徐闻出海,徐闻是当时海上贸易的出口港。唐《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汉置左右侯官在徐闻县南七里,积货物于此,备其所求以交易有利,故谚曰:欲拔贫,诣徐闻”。阳江,古称高凉,属南海郡。阳江港自古就是海上交通要道,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中转港。按当时的航海技术,从广州到徐闻至少也要十天到半个月,广州至徐闻海上航线,阳江是出海船队的必经之路,也是补充给养的补给港和货物中转的中转港,这无疑给阳江带来空前的繁荣。谭谓如此精明的商人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一开始踏上牛贩子山道,内心一定非常迷茫。牛铃声声,在瓦窑这一片烟山雾水间飘荡,他在思考哪里才有生活的希望。抑或有一天,当他驱赶着牛群走过漫长的海岸时,远处海面缥缈地出现的一角红帆,如同一簇火苗,才彻底点燃了他的生命之光。这个发现让这个头脑精明的乡野牛贩子内心莫名地产生一丝激动,又似乎受到一种启发。我们从谭氏后人的口头传说中也得到验证:谭谓在做牛贩子的同时,也做粮食生意,而且越做越大,越做越好。虽然我们找不到任何史料文字记载,但我们可以推测,谭谓的生意,与当时阳江繁荣的海上贸易肯定有关。在给阳江港浩浩荡荡海上船队运送给养的大军中,一定有谭谓的牛群与运粮的车队,这或许不是传说。</h3><h3>&nbsp;</h3> <h3>  不管传说如何,谭谓确实悄悄地发了,牛贩子成为一方豪富,他的西园十八座奇迹般地矗立在这片后来被改名为“雅韶”的乡野里。如今我们走进这座两百多年前的庭院,虽然它们大都已经颓圮,瓦砾遍地,不再华美,但我们仍然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威严气势,同时触摸到一个家族的尊严与神秘的力量。</h3><h3> 看着那一座座雕龙画凤的“镬耳”墙,那一间间格局雷同的房屋,我暗自思忖:谭谓为何将每间房屋建造得一模一样呢?除了向儿子们显示自己的公平外,还有什么其它用意?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谭谓此举还有“维稳”的意思。一个家族就是一条奔涌的河流,有时候水平如镜,或许水底有暗流漩涡,这样的事情,在十八座这样的家庭并不是没有发生。据说谭谓有妻有妾,他的正室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而谭谓又十分惧内。他的那位如夫人始终未被正室接纳,一直住在西园十八座附近一个下人们居住的小村里,而正室夫人仍不解气,还用凶悍的口气把如夫人称为“烂人”,把她居住的小村称为“烂寨”,妻妾不和无疑让谭谓伤透了脑筋。谭谓有九个儿子,自然不是正室夫人一人所生。如夫人生的儿子肯定不能居住烂寨,因为都是谭家的后代。谭谓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们互生矛盾产生内讧,那将动摇自己家族的根基。所以,在儿子们的面前,谭谓是个公正的父亲,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让其中某个儿子对自己暗生怨恨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家和万事兴,谭谓深谙此道。所以,他将每一座房屋格局设计成一个模样,让每一个儿子感到平等,对他这个老父亲心存感恩之心。谭谓这样做,显然还有一个良苦用心,就是让儿子们永远团结在自己的身边,永远不要分离,与西园十八座血肉相连。因为农耕时代多子多福的文化传统,儿子们是他一笔更加宝贵的财富。父为子纲,儿子们别无选择,十八座就是家族的纽带,把他们永远维系在一起。西园十八座既是他们繁衍生息之地,也是他们的化外之境。</h3><h3>&nbsp;</h3> <h3>  十八座那时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个独立而功能齐全的家园,也是谭谓一手打造的家族乌托邦。其实,那座被称为烂寨的小村与十八座相隔并不远,可以说是连成一体,是十八座的农场与市场。那里有耕地、粮仓、菜地、鱼塘、水井、家畜饲养场,也有碾坊、油坊、豆腐坊,还有数千平方的农贸市场,被称为“卖鱼行”。虽然是一家人,也有集市贸易。兄弟妯娌,各司其职,各取报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然后公平交易,自己家人做自己家人的买卖,倒也童叟无欺其乐融融。十八座其实也是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乡下庄园高墙绵延环绕,竹树水塘掩映,与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据村里族谱介绍,他们的先祖谭谓就是依靠这种隐蔽式的建筑,建立起自己的私密空间,反映了一种对财富以及与财富相联系的世俗生存的自我设防。这种设防,起因于忧患意识,而终止于封闭心理与生活状态。谭谓用这种生活方式将子孙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股以血缘为联系的强大家族力量,这种家族力量在农耕时代,足以将一切艰难险阻冲破。但是这种以宗亲为中心的家族文化,既是一种被强化的理念与法规,同时也是梦魇与枷锁,制约着家族每一个人的创造力与进取心。任何人都要按照家族为他们设计好的生活模式,住一模一样的房子,过各自雷同的生活,婚丧嫁娶,养儿育女,生老病死,一辈子都固守在十八座这座封闭如同古墓的世界中,不断复制着千篇一律的生命故事。虽有骨肉至亲,却没有热血沸腾,就这样一代代在平庸中让年华老去,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沮丧而不能忍受的生活!于是,这种生活方式被十八座的后代子孙所厌恶与背弃也是在所难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十八座开始重视教育,学而优则仕的圣人教诲,让这座深宅大院响起了琅琅书声。于是,一代又一代头脑清醒的谭氏后人,带着复杂的心情,在父辈们困惑的目光里,义无反顾地走出这座有着铜兽门环的油漆大门,而且一去不再回头。因为他们比父辈幸运,祠堂严厉的族规已经失效,不能再约束他们年轻而不羁的心!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他们抱着光宗耀祖与改造世界的雄心,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这些年轻的谭氏后人,后来如种子般播洒到四面八方,从此华夏各地安家。他们中英才辈出,如同璀璨的星斗……</h3><h3></h3><h3>&nbsp;</h3> <h3>  人去楼空,岁月流逝,雅韶显赫一时的十八座终于成为一座寂寞无声的废园。</h3><h3> 现在,这里只有很少的几家谭氏后人还在居住。顺着静默的幽巷漫步时我在思忖,如果谭谓老先生在天有灵,面对历经沧桑如今甚至有点凄凉的西园十八座,他会想些什么呢?是幻灭还是欣慰?也许他什么都不想。他既然是个精明世故的商人,就会懂得他的后人,更会破译他们的心灵密码。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古老的家族,如同一株开枝散叶的大树,历经两百多年的风霜雨雪,自然有繁盛与衰落的时候,更何况这里的天地太小,也难以容得下众多后代子孙。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儿孙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的根都扎在这里。虽然他们遍布世界各地,这里依然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精神家园。</h3> <h3>  果然,在西园的大门口,我们看到谭氏后人重建西园大门楼碑记,中有联语——</h3><h3>&nbsp;</h3><h3> 神州百年沧桑逢盛世,西园青砖红瓦古风存;</h3><h3> 古建奇观先祖留圣迹,数典念祖合力铸辉煌。</h3><h3>&nbsp;</h3><h3> 在大门前,我们还看到一幅醒目的广告:“明清古韵,尚师人居”。</h3><h3> 古村临近长塘的一座矮墙上,一株绿萝伸展着油绿而肥硕的叶子。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墙角,我们还看见了一从淡粉色的月季花,在还有些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曳,给十八座古老的庭院增添了几许春色与活力。几个年轻人走过来,谭飘老先生介绍说是西园村委会的干部,其实都是谭氏的后人。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充满热情,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我们讲述十八座的时代变迁,并告诉我们,地方政府对西园十八座十分重视,已经着手保护与开发,在不远的将来,这座古老的庭院必将有一个巨大的变化。</h3><h3>&nbsp;</h3><h3> 我想,到时我一定还会来的。我将会用我最美好的祝福,献给这座新生的沧桑家园!</h3><h3>&nbsp;</h3><h3></h3><h3>&nbsp;</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