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哈拉帕（之十二）

水易

遗址全貌。

土地赔偿要价虽然高的出奇，但也绝不是漫天要价。其实地主第一年是免费让我们挖的，而第二年之所以这样要价，就是因为盛传我们挖到了宝贝。这个“宝贝”在国内一般认为是金马驹，而这里则认为是金像。去年地主起初甚至对我们说，我不要赔偿，你们要挖到什么，分我一半就行。见我们今年仍垂涎三尺地要挖这块地方，再向他解释我们没挖到宝贝，连我们自己都不信！谢里曼当年挖特洛伊时，村民也不让，然后他每天晚上在村头用古希腊语背诵《荷马史诗》，给村民们讲述他们祖先的丰功伟绩，最后村民们不但相信他们是阿伽门农的后裔，而且认为谢里曼的发掘是对他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是不是我们也要学谢里曼给这位地主用达罗毗荼语讲述阿育王的故事？可他真的不是阿育王的后裔啊！而且我不会达罗毗荼语。阿兰精通六种语言英语、汉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帕坦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但也不会达罗毗荼语。那就换地方吧，新地方地主同意，警察同意，阿育王和达罗毗荼人也都没意见，那就在这儿吧。发掘前警察要求我们完成必要的安全设施，这也是一项工程，而且这个工程量并不亚于我们的发掘工程。

不知道太空能否看得见中国长城，但在50多米的高空，一定能看见我们建的沙袋墙，作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安全。

经过一周的努力，在一辆重型卡车、一辆挖掘机，一辆吊车的帮助下，按照Attock地区警察局要求，安保工程终于完成了。直径1.5，高1.8米的袋子装满沙子，重约2吨，这块地全部用这种沙袋围起来，周长约200米，就是一个没有顶棚的碉堡，四个角和东西两边共有8个掩体，每个掩体内都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值守。站岗不是象征性的，而是把枪架在墙上，枪口对外，抵住肩，做瞄准射击状。

虽然胡子白了，但只有50来岁，依然很酷。真人与李永宪教授为其所画速写。

有八个掩体，每个掩体都有一个枪口对外，时刻准备射击的武装人员。

站岗不是“卫兵神圣，不容侵犯”的劝诫型，而是实战搏命型。

他们不神圣，但会真的开枪。

除了荷枪实弹外，眼光的犀利，也是必须的。

这就是我们工地的加强班，就差一些火箭弹、迫击炮一类的重武器了。

一双笑嫣才回面，十万精兵已倒戈。退敌的我们不仅有武器，我们还有美女！工地上美女越来越多，杀伤力也越来越强大！

有专人上班期间8个小时紧盯着监控屏幕，无论是哪个方向哪怕是一只鸟的飞翔和一片树叶的晃动，屏幕上都观察的清清楚楚！这哪里是考古发掘，这分明是战争打仗嘛，我们一共10个持枪护卫的兵力正好一个班，可以应付来自正面进攻的塔利班了！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遗址北部安全墙和两个警卫。

水教授和阿兰亲自安装监控器。

这块木板上固定有六个朝着不同方向监控的监视器。

中国足球队在对叙利亚的比赛中又一次不负众望地输了，网上已经骂成筛子了，而中国足协居然称“差强人意”！看来他们真不知道什么叫差强人意，应该到我工地上来看看，我们觉得我们的安保设施至少是差强人意，但警察来验收工程时挑了一大堆毛病：墙建的不够高，墙没有闭合，墙上没拉铁丝网、监视器数量不够、没按金属检测安全门等等……

口说无凭，当天晚上阿托克市警察局就给我们送达一份对我们安全设施验收不通过的纸质文件。

来了20天，18个人每天在家里窝着不让挖掘！心里这股火不知道该向谁发！阿兰说明早去找DPO（District Police Officer地区警察办公室）他的同学，看能否有效。我想把我一个班的武装也带到警察局去，要么开工，要么开战！

18颗青松啊，即便什么也不干在家呆着，饮食也是一件大事。锅碗瓢勺、柴米油盐缺一样都不行。就算是做好了，盛饭也需要排一会儿队。

18个人到什么地方都非常引人瞩目。尽管比起大妈级的旅行团，我们已经算非常安静的群体了，但在巴基斯坦，仍嫌太吵闹。我们刚搬进住宅楼的第一个礼拜，我们的邻居就在物业那里投诉了我们两次，说我们在楼道里大声喧哗，太吵了！自此我们严厉规定楼道里不许说话，小声悄悄说也不行！在饭馆里人家也嫌我们吵闹，没法投诉，只好自己拿纸团把耳朵堵上！吃个饭要忍受你们这么吵闹，a poor guy！

地区警察局，阿托克市警察局受地区警察局管辖。

在20天的非常艰难的努力之后的今天，事情终于有了发展的迹象，20来天的谈判、调整、找人、沟通、等候该是多么的磨人！而且往往看不到丝毫的通往前景的光亮！今天去DPO，终于僵局打破，局长同意后天开工，所有的问题，一边干一边改善解决！局长说把监控安装好，保安增加到十人。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局长的话于我们如奉纶音！今天的奔波是有成果的，但成果绝不仅仅因为今天的奔波。好事多磨，我宁愿反过来理解，多磨者，定为好事！

不能再有丝毫的耽误，要尽快马上开工。开工这天中午所有工地上的人举行会餐，中方考古的近20名，民工32人，保安10人，医院的医生和勤杂工、房东一家等将近80人一起会餐。这是pathan人的习俗，举凡一项工程启动，一般都要聚餐一次，象征开始，也祝愿工程顺利进行。

餐前祈祷。盛饭也比较粗放，不用勺，用碟子盛。

真正的手抓饭，不需要任何餐具。

我们的房东一家也参加了聚餐，他一脸感激地对我说了半天，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他是在感谢我或“以后有事儿来找我”一类的话。这就是那个房东老头，我们挖的就是他种的地。一般坏人不会把字写在脸上，而这老头，一眼望去，看见的只有两个字：善良。

原来的农田里到处堆着沙子，青苗已完全被毁，房东忧心忡忡地望他那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庄稼地，我走过去想安慰一下他，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突然转身朝他家走去，稍顷，他从院子里搬出一张胡床放在我们面前，双手比划着让我们坐。我猛然间被一种感动所裹挟：你对我们太好了，我们会哭的！事实上水教授和施兰英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

发掘正式开始，每天8点上工。驻地离工地要50分钟的车程，我们每天7:10就要出发，这样的话我每天5:40就得起来，而且不能再像平常那样跑三圈十公里了，只能跑两圈7公里，不过跑步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十里七里！

我们的小区称作“萨空高地”（Zarkon Heights），只有两栋9层高的住宅楼（Block A & B），第三栋（Block C）正在盖。在伊斯兰堡像这样的高楼很少，这一带好像就我们的这个楼最高，从我们居住的八层可以俯瞰整个伊斯兰堡。

李永宪老师拍的晨曦中的伊斯兰堡俯瞰视角看上去跟在火星上一样，好有太空感。远处的塔是伊斯兰堡广播电台的发送塔。

我们居住的虽然只是个平常的居民小区，但要努力过的跟帝王一样——这是大多数人的梦想。所以我们的住宅楼风格修建的和古代波斯王宫一样，两边两根巨大的柱子跟与“望君出”和“盼君归”的华表柱似的，每次进楼时都好想迈出大流士的步伐来。每个人生来都是君王，但大多数在流亡中死去-----突然想起王尔德的一句话。

伊拉克的哈特拉(Hatra)遗址，公元前3世纪至1世纪，帕提亚帝国（the Parthian Empire）时期的宗教和贸易中心。

1995年我在青海大通县陶家寨发掘齐家文化遗址时，每天坐着手扶拖拉机，沿着河渠边上山，大约需要40分钟，尽管路上很颠簸，但心情总是非常灿烂，想着这会儿无论什么人向我求婚，肯定答应！多少年过去了，求婚的从未出现，但这种心情始终未曾改变。喇叭里放着听不懂歌词的巴基斯坦音乐，但依然能感到爱的缠绵。早上坐车去考古工地需要一个小时，听着音乐穿行在光影斑驳的公路上，阳光依然像往日一样照在身上，似老友问候，亲切而温暖。考古学家最快活和心情最愉悦的时刻并非用手铲挖出宝贝的那一刻，而是每天清晨去工地的路上，谁知道今天会挖出什么宝贝来？也许是阿育王的宝藏也未可知！这就是考古，一切都未知，而且是对将要发生的好事的未知和等待，这是一种多么健康和幸福的生命状态。这就是英国考古学家巴恩所说的：考古未必能带给你财富，但一定能带给你快乐！

上：阿育王柱；下：2010年南京发现的七宝阿育王塔金棺银椁，棺内的佛顶骨舍利。

说阿育王宝藏可不是白日做梦，这是有说法的。据说阿育王当政期间里佛教为国教，释迦牟尼圆寂后，阿育王把自己分到的佛祖舍利分给各个国家，一夜之间在世界各地建造八万四千座寺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京很有可能就是这些地点之一，2010年南京就发现了七宝阿育王塔金棺银椁，棺内的佛顶骨舍利。

早上，我们与初升的太阳一起迎来美丽的一天，尽管有很多丑恶和凶险阴暗地隐藏着，但我们眼睛只折射旭日的光芒。

当太阳西沉到山边碰到山梁的一霎那，砉然有声，顿时金光四溅，整个世界都亮了，我们也被燃烧着，一天就在这金碧辉煌中结束了----考古就是在这一个个带着一身光芒的日子中走过。

为我们开中巴的司机是来自红旗拉普的吉尔吉特人，人很勤快，总在擦车。小伙子英语会几个单词，试着和我聊天，他先自我介绍说吉尔吉特人、司机8年、26岁、两个孩子，最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说：一个老婆。这种自我介绍的表述方式太硬核了！因为他这种表述方式的后面还有2、3、4的选项！他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被震慑住了。

圆形毡帽是典型帕坦人的帽子，左上角的就是我们那位只有一个老婆的司机。三个帕坦人中有一个是冒充的，尽管也带着圆帽，也只有一个老婆。

我们小区门前就是贯穿整个南亚的大干道（grand trunk road），始修建于两千多年前的犍陀罗时代，这也是丝绸之路的主要干线，这条路至今也非常繁忙，一天到晚车辆如织，全是重卡。多少年前，这条路上重卡应该是骆驼。我国出土的唐三彩和现在巴基斯坦现在使用骆驼的驮运方式不仅连接起东西空间，同时也在时间上沟通古今，是一个时空标本。但值得注意的是唐三彩骆驼是双峰，而巴基斯坦现在的骆驼是单峰。

大干道至今依然扮演着东西文化沟通的重要角色：如果你在冬天看到一个穿着短袖短裤于早上六点在大干道上发足狂奔的人，那就是我，一直奔跑在通往今天的古代道路上。

喜马拉雅两边的文化互动不只是在地下需要考古发掘，其实只要留心，随处可见，我们毕竟自古至今都是邻居。有一次在参观巴基斯坦国家遗产博物馆时，我被一阵笛声所吸引，便缘声而去。

原来是个耍猴人，用笛声招徕顾客。令我惊奇的是它吹的笛子和我国的乐器笛子毫无二致，都是六孔。

巴基斯坦和中国的笛子如此相似，两者又是邻居，那么二者的笛子肯定是传播渊源关系，而不可能是趋同论认为的各是各的起源。那么谁起源谁传播呢？我国九千年前的舞阳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20多支鹤腿骨制成的5、6、7、8孔的骨笛，还有河姆渡等文化也出土数量众多的各式骨笛。当然有足够悠久的历史源头。

印度最早在吠陀（vadic）文献中（最早在1200-1500BC）就屡屡提到笛子（Bansuri）或长笛（Venu或Vamsa），而且这是文献中被清晰而明确加以记载的，其历史也非常悠长。

然而无论是中国还是印巴半岛，都不是笛子的最早发现地，最古老的笛子是在德国发现的，是35000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乐器。根据阿尔达尔·鲍威尔（Ardal Powell）的说法，长笛是一种在众多古代文化中发现的简单乐器。他认为长笛的三个发源地是埃及、希腊和印度，而横向长笛（侧吹）只出现在古代印度。不过鲍威尔显然不知道舞阳贾湖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笛子。中国和印巴次大陆上笛子的传播和源流问题，还有待于将来考古的发现。

我们的第二季发掘正式开始了，让我们用美女帅哥的靓丽来迎接第二季的发掘，愿发掘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