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 一片冰心不染尘</b></h3><h3><b> 一一悼流沙河先生</b></h3><h3><b> 孙贻荪</b></h3> <h3> 11月23日,是心灵倍受煎熬的一天。</h3><h3> 清晨,蒋蓝发来信息:流沙河老先生再度昏迷,正在抢救!恐难度今天。从这一刻起,他一直与我保持联系。网上不时出现各种传言,他及时一一澄清。盼到下午, 3点52分他微信写:沙河老先生3点45分走了!顿时如雷轰顶,瘫在椅子上,枯坐良久!与先生65年来相识相知的往事,从尘封中显现出来,在心灵上闪动。</h3> <h3><b> 一</b></h3><h3> 前年这个时节,德枢先生邀沙河与我在他家共叙。他先到,我后来。我一进门,他拉住我手说:记得不,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布后街省文联大院。一个下午,诗人雁翼陪你来的。你刚从朝鲜战地归来,着一身军装。我长你一岁,那年我23,你22。都很年轻啊!德枢一旁啧啧称羡:沙河老兄的记忆惊人!</h3> <h3> 初次相识,如见故人。从挎包里取出残留着战火气味的小本子给他。歉意地说,零下40度趴在雪地上写的诗,钢笔不听使唤,字迹潦草。一天敌机轰炸,军营着火,我外出执行任务,是一位战友冒着生命危险,从熊熊烈火中把它抢出来的。有些地方焦糊了,有些诗句残缺。你从中挑选吧。他笑说这个本子的本身就是首诗啊。这些诗后来有的发在他编的《群众文艺》上,有的由他转交《四川文学》诗歌编辑茜子。</h3> <h3> 1956年12月省文联召开“创作会议”。</h3><h3> 那是一次文学盛会。邀请巴金、李劼人、陈荒煤等大家讲课,传授创作经验。听了课分组讨论。</h3><h3> 四川是诗歌大国。诗歌分为两个组。我在第一组,召集人雁翼,流沙河是会务秘书兼记录。中途休息闲谈,雁翼随口对诗友们说,孙贻荪的诗集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正在印刷中。沙河有心,马上找我说:从诗集里抄两首给我,明天晚会上朗诵。我抄了《嘉陵江浪里姑娘》、《秦岭之夜》。由沙河交给川大一男一女两位学生朗诵。晚会后沙河特意把两位朗诵者引来见我。</h3><h3> 在小组讨论会上,流沙河就当前的诗歌创作现状,做了一次发言。没有一字提纲,全凭口说,语如泉涌,滔滔滔不绝,讲了一个下午。承蒙他对我的诗歌创作认可:不是空洞的口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他对当前诗歌创作中的不良倾向,做了针砭,言辞幽默犀利。雁翼私下对我说,沙河胸襟坦荡,眼里容不得沙子。今天的发言会让一些人心中不快。不幸被他言中,日后果然成了把柄。</h3> <h3><b> 二</b></h3><h3> 暂且关闭布后街那扇记忆之门。回到眼前德枢客厅。</h3><h3> 客厅墙上挂沙河书写的“知还”二字横条。它出自陶渊明“鸟倦飞而知还”一语。</h3><h3> 德枢指着墙上“知还”条幅说,今天我们三个“泰州人”相聚一堂,便是“知还”之乐。我母亲泰州人,我乃泰州后裔(沙河插话;老太太我见过,大家闺秀,谈吐不俗);接着他指着我说,泰州是你的衣胞之地,地道泰州人;转身指着沙河说,不久前你回泰州寻宗认祖,认定泰州是你祖籍。或许我们三家人的上上上辈祖先,相互有过交往哩。</h3> <h3> 沙河讲他的寻宗之旅。</h3><h3> 小时候见余氏宗祠大门外有块长条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祖籍从江苏扬州府泰州县军旺庄迁移至此。后来这块石块碑不见了。心中一直牵挂此事。他不止一次发问,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湖广填四川”在民间广为流传。看来“填四川”的不止是湖广,还有江苏啊。三百年前余姓祖先是怎样从远方颠沛来到四川?心中是个谜。何不亲自去那里走一遭,揭开谜底。这个念头在心中久久萦怀。苦于无从着手。</h3><h3> 机会来了。一位泰州市姜堰区诗人的邮件出现在“流沙河信箱”里,他是位中学老师。书信往来日久,熟识了。他托他寻找泰州管辖下的军旺庄祖地。三百年斗转星移,世事沧桑。要找到昔日的军旺庄,犹如大海捞针。当地诗人求助《泰州日报》。《泰州日报》总编是位文人,得知流沙河老先生寻宗,马上发动记者、通讯员四下打探,响应者众,出现了许多动人故事。终于找到了军旺庄。不过由于口音的差异,军“旺”庄,实为军“王” 庄,一字之差。它在泰州的姜堰之南,黄桥以北。军王庄不远处是余家湾。</h3><h3> 三百年前先祖余良正从这里出发,在军王庄集结,奔往四川金堂。流沙河来到余家湾,对乡亲们说我“回家”来看你们了,也代表那些已经过世的族人。乡亲对他格外亲热,把当地最有名的特产香芋,捧在手上让他品尝。香芋入口即化,口齿留香。他问我吃过没有?小时候在家吃过!</h3> <h3> 沙河感叹地说,泰州众多人帮我寻宗问祖,费尽周折,慰籍了我多年的乡愁。无以为报。便对市委宣传部、文联领导说,我给大家开个讲座,讲庄子、讲诗经好不好?泰州人用刚学的川语回敬:要—得--嘛!</h3><h3> 沙河此次的寻宗之旅,这是今天相聚最开心的话题。它反映了文人的襟怀。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数典忘祖。德枢听了之后感叹道:我你未必能像他那样:不达目的,绝不半途而废!中午吃饭时,我们三个“泰州人”胃口极好,多吃了几口菜饭。</h3><h3> 临别,三个“泰州人”约定,下次去沙河儿子余鲲青城山脚下的小隐精舍小憇数日。</h3> <h3><b> 三</b></h3><h3> 下午蒋蓝告诉我流沙河老先生走了。</h3><h3> 我多么希望像上午那样,又是一次误传。然而这回蒋蓝低沉地说,消息是沙河女儿余蝉电话上向省作协领导报告的,然后由媒体发布。</h3><h3> 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思绪再度回布后街省文联大院。那天走进院子里,感觉有肃杀之气。听说流沙河正在“开单份”、“写小楷”(写交待)。便使出侦察兵的看家本领,轻手蹑脚,寻找到他闭门思过的斗室。轻轻推门进去,由于光线暗淡,他抬起头好几秒钟才看清是我。他打手势低声说快走,快走!别让人看见。我说你放心,刚才举目看了,四下无人,才进来的!站一会,就走!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彼此听见心跳,它是无声的倾诉。大约站了六七分钟,不敢久留,没有说声再见,转身离去。想不到这次一别,从此山长水远,音书隔绝。</h3> <h3> 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蜗居川南一隅的我,消息闭塞。一天傍晚,钟文从成都坐火车回自贡,一下火车,便匆匆跑来对我讲:沙河回到金堂文化馆了,下步有望返城。此后我常听说某位诗友回来了,某位正回家的路上。一天,我去省文联大院,迎面碰见刚刚归来的诗人孙静轩。他说你来得太巧了,昨夜沙河回到成都。我领你去。</h3><h3> 走进文联大院,没有留神脚下,差点摔倒。幸好静轩扶我一把。他笑说这里久无人走,人迹稀少,青苔任性。沙河一家暂时安顿在仓库里。一走进去,满目狼籍,大捆小捆的书籍横卧地上。沙河见我来到意外惊喜,忙叫何洁给我泡茶。她急忙翻箱倒柜找茶叶。我说不用了,沙河执意要泡。何洁利索,终于找到装茶叶小玻璃瓶。这是我这辈子喝的味道最好的香茶,没齿不忘!</h3><h3> 从此,我每到成都,必去沙河家中小坐。一天,他笑着说我送你张名片,拿起小剪刀将名片上的头衔剪去。他说这些都是虚的;只有装在肚子里的书,才是实在的。至今我保存着这张窄窄的名片。</h3> <h3> 那年我的散文诗集《独坐黄昏》即将出版,请他题签。他连写了三个。他斟酌再三,将其中两幅剪断拼接组合。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对朋友是多么真诚。</h3> <h3><br></h3><h3> 那年《星星》诗刊在原始森林举行笔会,闭幕那天仪式隆重。主办方特请沙河先生赐字。他走上主席台挥毫。搁下笔后,招手喊我:老孙,我送你几个字。我忙从座位上起身,走上主席台。他一挥而就:荪香草也。他举着墨迹未干的字说,这是我对你诗的评价。霎时,不少诗人涌上台去求他赐字,都被他巧妙谢绝。这幅字我非常珍惜,一直挂在书房,朝夕相伴。</h3> <h3> 蒋蓝告诉我沙河老先生灵堂设在住宅小区。侄儿曾焰陪我前去悼念。见到沙河的女儿余蝉(可惜他儿子余鲲不在),她说虽然和我好久未见。但我去他家中看他父亲的情景,犹如昨天。在灵堂里还见沙河的弟弟余勋禾。是他陪沙河去泰州寻宗的。勋禾说哥哥虽然去世了,但我们一定要继承他的遗愿,每隔几年回泰州祭祖一次。</h3> <h3> 悼念归来的路上,独自静思良久,把沙河的一生概括成一句话:一片冰心不染尘。</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