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存存金匣

<h3>  想起我的父亲,我总能联想到电视连续剧‘闯关东’。我父亲的大半生是在黑暗的旧社会里度过。生活的艰难坎坷是可想而知的,但父亲始终以坚韧执着自强不息的态度对待生活。他无愧是一个‘闯关东’式的男子汉,是我们全家坚定的顶梁柱,是我心目中永远慈祥和蔼的男神。</h3><h3> 宁夏本地人过去的习俗称父亲为大大,我的大大属马,生于1894年,故于1975年10月,享年虚82岁。我大故时我27岁。我大故去四十多年来,我常常因怀念他而泪湿衣襟,也常常因内疚而自责唏嘘。我的大大如果在天有灵,一定能听见我四十多年来的深情呼唤‘大大,我想你’。 </h3><h3> 说起我大的出生,还得先提提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是灵武人,人称何老七,四十六七岁了仍是光棍一个,在灵武的一家斗行给人家抹斗过粮。【旧社会粮食买卖不用秤只用升或斗】我奶奶是包头的一位年轻寡妇,被人贩子用麻口袋装着驮到了灵武,我爷爷当时买她时口袋绳还扎着。后来有了我大,我大七岁时,爷爷就去世了。我大晚年时曾惋惜的对我说过,【你爷爷要是多活几年,我兴许还能念几天书,识几个字呢】为了生计,奶奶领着我大改嫁了当时灵武的白银匠,我大后来的银匠手艺还是跟白爷爷学的。白爷爷虽说是银匠,也只是给别人翻新个旧首饰,自己又没有多少资本,生活过的也是很窘迫。我大二十岁上有了我大姐,大姐三岁上大妈就因病去世了,我大曾一度消沉颓废……白爷爷当时指着鼻子骂我大,也就是我白银匠给你娶了个媳妇,现在就是别人家狗下个母狗娃子,你想抱来当媳妇,别都不给你。我大一赌气,就挑了个铺盖卷,从灵武来到了金积城。刚开始也是给人修旧翻新个银活,苦熬苦撑了几年,终于在金积扎下了根,后来和二妈有了我小姐。在这期间由于白爷爷对我奶奶非打即骂,我大就把我奶奶接到金积和自己一块儿生活。没多长时间,同胞姑妈因依恋母亲,也追随我奶到了我家。后来由我父亲做主,把姑妈许配给了一个在金积堡做买卖的山西人,没承想婚后时间不长,他就带着姑妈回老家了,从此杳无音信。我奶奶想起我姑妈,总少不了对我大的责怪……</h3><h3> 平淡的日子没过几年,二妈也因病去世了。更可悲可惜的是,小姐后来得了干血痨病,十九岁上也去世了。清楚地记得我大晚年时,有一次哽咽着声音对我说,你小姐病重时,我坐在炕沿边问她,桂莲,你以后跟你妈走呢?还是跟你奶奶走呢?你小姐被子蒙着头带着哭声说,跟我妈走呢。照我说,别跟你妈走了,你妈那里地势低洼,常年潮湿不干,你奶奶在高高的牛头山上,常年干干燥燥的。跟着你奶奶,以后有你兄弟给你上坟烧纸钱。你小姐听了被子捂在头上哭开了。声音哽咽的父亲,眼里闪着泪花,几十年来思念的泪水一直流淌在我大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干涸过……从我记事起,每逢烧纸的日子,总是跪在我大的身边,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奶奶使钱来,小姐姐使钱来。</h3><h3> 59年的夏天,和我大一娘同胞的姑妈从山西来到了我家。好多天后,当我大风尘仆仆从几百里路的山里赶回来时,姑妈急匆匆地奔出屋门迎了上去,三十多年未见面的兄妹俩啊!!!姑妈眼含热泪见我大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你也老了。那年我虚十一岁,我大已经是六十五六岁的老人了。过后在生产队借了一头小毛驴,姑妈骑着毛驴,大大领路我也跟着,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上牛头山。小姐的坟离奶奶的坟地不远,姑妈哭完了奶奶又去哭我小姐姐了……2013年接到通知需要迁坟,我们把小姐姐的坟也迁走了。</h3><h3> 在我二妈去世后至小姐病逝前的十多年里,三妈带着七八个月的大哥来到了父亲的身边。大哥长到四五岁,三妈也患重病倒下了,临终前三妈悲悲切切的对我大说,别的娃娃没有个亲爹还有个亲妈呢,没有个亲妈还有个亲爹呢,昂生娃可怜的,我一下世,亲爹亲妈都没有了。我大当时说,你放心我就是他的亲爹,我一定把他拉扯大。我大从二十岁生下我大姐,到四十二岁上娶我妈的时候,身边只有二妈生的小姐和三妈带的大哥,大妈生的大姐已出嫁。这断断续续二十二年的三段婚姻生活很是不幸,充满了艰辛,充满了心酸和泪水。可怜我大,那颗心为父,身为夫的心身啊!!!被这一次次的婚姻苦果折磨着,搅戳着,流血痛苦着……</h3><h3> 我妈属蛇,生于1917年的腊月初九,故于1978年的2月1号,陪伴我父整39年。1936年我妈19岁进了我家,一进门就当起了我小姐和大哥的后妈,【小姐当时还未成年】也服侍起了我的奶奶。我妈曾跟我说过,你奶奶在包头的时候,遇了个恶婆婆,大冬天坐月子就让你奶奶在咸菜缸里捞咸菜。我进门时你奶奶的双手已变形,十个手指头七扭八拐挽在了一起,啥也不能干了。你大大是金积城里出名的大孝子,大家传言,‘没想到蹩手老婆子,这辈子遇了个孝顺儿子’,昂们家有一个大海子,【也就是盛水的缸,口很大也很浅】每年六七八月份天最热时,你大大总要晒一大海子热水,抱你奶奶在大海子里洗澡。金积城里只要有你大参加的红白事,临了主家都会说,‘这点吃喝给你老妈拿回去’,都知道你大大孝顺老人。你奶奶的头发都是你大大给梳的,她嫌别人梳的疼。我大老年时,我好几次听他学奶奶喊他梳头时的包头腔,‘何占海,你给老娘梳头来’。我要是一个人做银活,得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给你奶奶梳头。要是有生意,我答应一声,听见了等一等。你奶奶耳背听不见我说的话,等着急了又大喊,‘何占海,我叫你给老娘梳头,你不愿意?’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笑着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给老妈梳头。我大大已去世四十四年了,但我大大学奶奶喊他梳头时的包头腔,仍然清晰的在我脑海里回响。此时此刻我大学说的包头腔又吟唱在我的口中。</h3><h3> 我大和我妈这辈子共生育了七男五女十二个娃娃,到头</h3> <h3>来只存活了哥哥和我两人。望着肝肠寸断的父亲,看着坐在炕头上嚎哭的母亲,想着不久前刚刚离去的三岁小妹存兰,八岁的我也哇哇大哭起来。上苍啊!你对我父母太残忍了,你把一个个可爱的小天使送到我父母的身边,当他她们一个个会逗人笑,会蹒跚的在麻杆杆堆上甜甜地喊我,‘姐姐,回家吃饭饭时’,你一个个把他她们又无情的领走了。【55年的深秋,我在斜对面的邻居家剥麻,小妹喊我吃饭时甜甜的声音,在麻杆杆上走路不稳的样子,仍然清晰的在我眼前出现。不记得剥了多少天的麻,只记得挣了一块两毛钱,我大大拉着我的手,在金积街上花了八毛钱,给我买了一条驼色带方格的长围巾,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昂存存挣钱买的。56年的年三十存兰着凉咳嗽,正月初九小妹就夭亡了,现在来看就是感冒引起肺炎了】上苍啊!!你的残忍像一把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一次次一刀刀剜割着我父母的心头肉,我可怜的父母啊!!一次次悲天喊地的痛哭声惊动的苍生万物都为之流泪,为何就得不到上苍您的一点点怜悯呢?哪怕让我的父母少哭个一次两次呢……唉!!</h3><h3>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当我正值少年时,我的大大就已经六七十岁了。为了全家的生活,他仍在辛苦地操劳着。那个年代是一个以穷为荣的年代,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已经与现实格格不入了。受环境的制约,金银首饰不时兴了,只有那些个中老年妇女,偶尔以旧换新个戒指耳环手镯一类的银首饰,我大也就挣个手工费。当时山区的妇女还时兴银首饰,我大姐在下马关的海池山上居住,离我家有二三百里路。那时候没有公交汽车,临走山的前一天,我妈总要给我大准备些干粮,因为在路上要走三天才能到我姐家。十岁左右的我已经知道心疼我大了,每天算计着我大到大姐家的日子,有时候还偷偷地哭泣,听人说山里有狼,怕我大走在路上碰见狼…… 58年初夏的某一天午夜,我大大又一次地起身走山了。清晨我从炕上爬起来。前后院找不见我家养的一条两岁多的狗狗,一直以为狗狗跑丢了。真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狗狗跟着我大回家来了。原来我大后半夜起身时狗狗就跟着他,咋都使唤不回,我大心思,既然使不回那就让跟着吧。到了石沟驿住店,我大还安顿店家给狗点吃的。半夜时分另一个住店老头早早起身走了,狗狗认错了人也跟着走了。我大晚了一点动身就呼唤不到狗狗了,只好一个人走了,但心里总不是滋味。天大亮了,我大大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狗狗急促地奔跑声和喘息声,紧回头间狗狗已扑了上来,围着我大上蹿下跳好一顿亲热……据我姐后来笑着跟我说,狗狗到了山里成了客狗,霸道的很,自己吃独食不让其它狗狗靠近,大大走在那里它跟在那里。可惜狗狗回家来没有多长时间,由于发情被临近的一户张姓人家给勒死了,为此我大大难受了好长时间。我大大在山里卖银首饰也是很不容易,情况好的时候还能多少挣点钱回来,如果遇到山里年景不好或大雪遍野,往往一天跑七八十里路也卖不上一分钱。</h3><h3> 公社化时代讲的是集体经济,不允许私人做营生。因此做点银活还得偷偷摸摸地做。冬天的夜晚,每每我一觉醒来,看见我大还弓着已弯曲的脊背,借着微弱的煤油灯,一心忙碌着他手里的银活直至深夜,有好几次清晨当我从热炕上爬起来时,我大大才吹灭了煤油灯。心情好的时候,我大还喜欢一边做活,一边有声有色地哼唱着秦腔,时不时还学着秦腔的语调,大段大段有模有样地道白男女的戏说台词,我大最喜欢说唱的就是薛仁贵和王宝钏的寒窑相会……五六十年代也是讲成分的年代,我家的成分是土地经营,且四口之家老的老小的小,在生产队我们家没有重劳力,似乎贫下中农在养活着我们,所以少年的我总是感觉到在贫下中农的眼皮底下讨饭吃,自卑的心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h3><h3> 当时各生产队都有种大麻的任务,深秋初冬是剥麻的季节,生产队给我家分好多大麻拉回家里剥,剥好了的麻交队上秤斤给工分。有的大麻不太干,白天在太阳底下晒,晚上就抱回屋里剥。我每天下午放学后,急急忙忙做完作业,忙完家务就开始在屋里剥麻了。每晚剥麻的时间也是听我大讲故事的时间,他似乎把自己这一辈子听到的故事,或者把自己看到的经历到的事情编成故事都讲给我听了,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一个大孝子神鬼见了都怯三分。我大的口才极好,所以不管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域,还是人间的邪恶之徒善良之辈,从他嘴里娓娓道来的故事,总是那么的动听,那么的神奇,回回我都听的入了迷。我大讲的故事虽然内容不同,但结果大都一样。那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吃亏是福耍奸是祸,前人修行后人得积,害人如害己等等。我大给我讲的故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其中孝子‘丁郎刻母’的故事,我还讲给我的孙子听了呢。</h3><h3> 解放初期的金积是一个很有历史名望,并且还是四面城墙围起来的小商城,城里做买卖的人很多,在当时来说很是繁华热闹。公私合营的时候,没有田产的商人都变成了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拥有了购粮本本买煤本本和副食杂证一类的供应。我家对门的李姨爹就是这种情况,一个人在商店上班,养活一家子人,不受任何人的白眼。年长我七岁的哥哥有一次在我妈跟前埋怨说,大大哪个时候手艺耍的好好的,又买的啥田嘛。言下之意,我家要是没有田地,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为城里人了。通过我妈的解释,我才明白我大当初置办田产时的良苦用心。解放前夕,我不满一岁我哥也就七八岁,而我父亲已经是五十五六岁的人了。我大是个手艺人,靠耍手艺养活一家人,离开了我大,我们母子三人谁是个耍手艺的。我大幸幸苦苦置办了七亩田地也就是防备他一旦离世,我妈领着哥哥和我就能靠这些田地置布的过日子了。</h3><h3> 想想我大二十多岁挑着个铺盖卷,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跑到金积,苦挣苦熬艰辛地挑着家庭的重担,一次次一步步与他不幸的婚姻,多舛坎坷的命运抗挣着,极其顽强地向前</h3> <h3>奔跑着……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我大晚年也跟我说过,民国十八年闹饥荒,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连树皮都剥光了,饿死了一片人。他还说,人到啥时候都要随着社会走,现在的社会好得很,光是禁止了大烟就是积功德的大好事。年轻的时候我也抽过大烟,为了戒烟,我从每天抽三次,改为抽两次,再改为抽一次。再后来就是三十年烟酒不动 。啊!我的大大,真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为有这样一位生我养我的大大而感到幸运。</h3><h3> 我大到老年最爱自言自语说的一句话就是,‘啥是福,平安就是福’。所以他给自己七十一岁才得的大孙子起名‘平安’。我大经常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啥时候都不要忘了你妈,你妈的恩情大的很。一辈子的辛勤劳作,炼就成我大的一副好身板,我大高高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由于常年伏案做银活背有点驼,虽然驼着背,但仍然是一个高个男人。我大一辈子没吃过药没打过针,偶尔感冒了,请人来给胳膊的血管上扎上一针放点血,然后喝点酸辣汤,捂被睡一觉出点汗,就啥事也没有了。我大在世八十二年可以说是无疾而終。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不愿好生但愿好死。到了一定岁数无疾而終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的机遇呀!我感到很欣慰很庆幸的一点也就是我大的无疾而終,没有受到病痛的煎熬折磨。但同时让我感到非常自责和内疚的是,作为女儿我没有很好的照顾我大的晚年生活,总以为有我哥嫂照顾,粗茶淡饭能吃饱,屋小衣旧能御寒,孙子女一堆绕膝转,认为这就是父母亲天伦之乐的享受。在我的思想意识里,锅里有了碗里也就有了。所以金积的‘家’在我的头脑中是根深蒂固的,我尽力地关照着金积家里的这口大锅。而没有考虑到作为女儿,我自己应该对父母尽那些孝心。只是依赖于家里我哥嫂对父母的照顾,忽略了父母对自己的期盼和失落。特别是辜负了老父亲对我的期盼和失落。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幡然醒悟后悔莫及,常常懊悔的不能自己……记得我父去世后的某一年开春,我骑车回金积,金积东大桥北边有一人家,院子里站着一老者,个头胖瘦形态极像我的父亲,我站在路上泪流满面看了很久……记得小时候因心疼父亲,害怕我大在走山的路上碰见狼而偷偷哭泣的年幼的心,因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和依恋而变得疏远了,不知道心疼父母了。写到此处悔恨内疚的泪水又一次的潸潸而落……背负着被内疚吞噬的心灵过日子,心情也常常被苦涩缠绕着难受着。记得我妈说过,老人总要给儿女留点念想,在我看来念想就是无法弥补的遗憾,遗憾越多念想越揪心。多少年来,我给父亲留下的遗憾和失落就像一把剜割心口的利刃,时不时剜割的我心疼流血……我相信我大的在天之灵早已原谅了我,但我就是不能原谅我自己,等我有朝一日见到我大的那一天,第一句话肯定还是‘大大,我想你’…… 女儿存存,学名何金霞初稿2016年2月2日,修改2019年5月11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