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社姑娘》

牵黄擎苍

人因为好奇而乐于求知，因为热爱而易于偏执。

让我有此感受的是这两天自己的好奇与偏执。

要学新舞了。

眼界高又要照顾吾辈大妈级水平的丫丫老师，千筛万选看酸了眼，最终锁定了周雨奇的《蕃社姑娘》。

此前本人数次路过《蕃社》，爱不释手却无缘下手，也因而不曾细究。现今要动真格的了，踏下心来细细揣摩时，忽然觉得“蕃社”这词好生古怪。这词有什么讲究吗？蕃社姑娘又是谁呢？

好奇心油然而生，行动力随之而来。心到手到，畅游于互联网，上纵百年，横及列国，竟然挖出一段并非人人皆知的历史故事与数位人物来。

20世纪初，胸怀大志的日本退伍兵佐塚爱祐离开新婚妻子到台湾闯天下，入职警务。佐塚哪一年到的台湾无证可考，但自1912年起就能在官方嘉奖名单中找到他的名字，到了1930年，他已是雾社地区最高警官(https://www.facebook.com/BuLiYingXiangGuShiGuan/photos/a.201607949994285/504653703023040/?type=1&theater)。

其时日本的对台政策，特别是对凶悍勇猛的原住民，用“胡萝卜加大棒”来形容是不够的，更贴切地讲是”刀剑加蜜糖“，一只手血腥镇压，一只手施以恩惠。能让佐塚列名史料另一原因是，他是“五年理蕃计划”中“政略婚姻”的执行者，在日本本土已有妻室的他，奉命迎娶泰雅族強悍的白狗群（Xakut）部落首领之女亚娃伊‧泰牧为妻，两人育有二子二女。(上图：佐塚與亞娃伊一家人，摄制：鄧相揚)。

佐塚因其忠勇报国而载名日史，但对其管辖境内的原住民而言却非善神。为了政绩他大兴土木，强派劳役，克扣工资，加之日方长期的苛虐暴政和歧视，令原住民怨声载道，忍无可忍。1930年10月， 因月初一个日警的歧视行径而触发，在雾社的一次联合运动会上，數百名賽德克族人頭绑白巾，蜂拥而上，在”一個日本人都不要放过“的呼啸声中， 将在场的日本人如数”出草“（土著语斩首的意思），包括本文中的重要人物佐塚爱祐。这就是台湾历史上有名的”雾社事件“之起始。整个事件惨烈至极，详见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9C%A7%E7%A4%BE%E4%BA%8B%E4%BB%B6；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87%BA%E7%81%A3%E6%AD%B7%E5%8F%B2。(上图：网络照片“雾社事件纪念碑”)

同一时期，书香门第出身的邓雨贤在音乐界渐露头角，其音乐天赋为同行认可，其民谣风格为大众所喜爱。从1932年发行的第一个唱片《大稻埕行進曲》到1944年39岁英年早逝，累计创作发行50多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生于动荡年代的客家后裔邓雨贤一生醉心音乐创作，浪漫沈静，却无法摆脱政治的纠缠。他的作品《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被日本军方征用，另填词改做鼓舞士气的军中用歌，就如同征用土木修炮楼一样。 手无缚鸡之力的作曲家只能用辞职来表达他的郁闷和愤懑，退隐新竹。这三首歌连同《四季紅》被人合称为”四月望雨”，在国民党入台初期因为这个历史原因和”红“字被禁， 以致邓雨贤也渐渐被人淡忘，直到政治环境宽松后，才被人重新认识，因其成就和影响被誉为“台湾歌谣之父”。（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84%A7%E9%9B%A8%E8%B3%A2。上图：邓雨贤。

一个葬身异地的日本警官，一个与世无争的台湾作曲家，本来像两条平行线互不相干，却因为一首《蕃社姑娘》而改变了轨迹交织在一起。

“雾社事件“后，亚娃伊‧泰牧即受族人鄙视排挤，又被小叔子侵吞抚恤金，抑郁成疾，被送入基督教会开办的医护机构。四个孩子继续上学，长女佐塚佐和子远赴日本，到东京音乐学校声乐科学习，数年后毕业，加盟哥伦比亚唱片株式会社。有感于她的身世，在同一家会社任作曲的邓雨贤将他三年前谱曲却曲高和寡的《黄昏愁》拿出，由栗原白也以佐塚佐和子的生长环境为素材用日文填词，取名《蕃社の娘》。唱片公司推波助澜，以雾社事件的幸存者，事件中”捐躯“的最高警官的后代为卖点，狠狠地捞了一笔钱。1938年，这首歌由佐塚佐和子在台北公会堂上首次演唱，音乐会座无虚席，唱片也红遍全台，狂销日本、中国大陆、东南亚。（https://news.tvbs.com.tw/ttalk/detail/life/9044）。上图：佐塚佐和子，摄制：鄧相揚）

在此后的80年内，不断有人将这首歌曲改编、翻唱，包括大家熟悉的邓丽君。下面是《蕃社姑娘》的前生今世：

1936年， 台湾语《黄昏愁》，词作者：周添旺，委托邓雨贤作曲

1939年，日语 《蕃社の娘》，邓雨贤委托栗原白也填词

1950年代中，国语《我是山地小姑娘》，周蓝萍改编，薇莉演唱灌录

1959年，国语《姑娘十八一朵花》，周蓝萍改编，委托庄奴填词，刘韵演唱灌录

1960, 台语《十八姑娘》，文夏翻译自《姑娘十八一朵花》，文夏四姐妹合唱團演唱

1966年，粤语《姑娘十八似花嬌》，香港電影《姑娘十八一朵花》主題曲，陳宝珠及呂奇共同演唱

2005年，英语《Secret Place》，瑞典歌手 Sofia Källgren改编演唱

2007年（之前），客家语《十八姑娘》，謝宇威填词

2010年（之前），台語《新十八姑娘》，陳明章改编

2012年（之前），提琴曲《蕃社姑娘》，范宗沛改编

2016（之前），泰雅語《泰雅姑娘》（Kneril Taya），武勇達印 (原住民創作歌手)填詞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D%81%E5%85%AB%E5%A7%91%E5%A8%98）

这些美妙的歌声和音乐多数按关键词在网上一搜便得。上图：《十八姑娘》宣传片，https://www.discogs.com

《蕃社姑娘》舞蹈采用的是人称“配乐鬼才”范宗沛所改编的提琴、竖琴三重奏的片段：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1FHAjf2SQY

了解了《蕃社姑娘》音乐的来历，我接着查阅 “蕃社”的含义。

根据新华字典在线查询，“蕃“字多音多义。“蕃”可念bo（1声），如中国古代吐蕃族；音为fan(2声)时，意指草木繁茂；音为fan(1声)时，有多层含义，可与“蕃社”相关联的一条是:“周代谓九州之外的夷服、镇服、蕃服。后用以泛指域外或外族，如：蕃人 (我国古代对外族或异国人的泛称)；蕃国(建于九州以外的国家)”。“番”字也有类似的含义：“旧时对西方边境各少数民族和外国的称呼，如：番王，番客”。由此衍生出的字例有“番茄”、“番薯”，更有对台湾高山地区的特称“生番之地”，山地原住民则为“生番”。清代官员清代官员主管外交事務之總理衙門的大臣毛昶熙、董恂一句 “殺人者皆属生番，姑且置之化外，未便穷治”，给了日本人理直气壮攻打台湾的口实（https://kknews.cc/history/nv3jj98.html）。“蕃”、“番”二字的通用在民间比字典定义更广泛，这就是为什么“蕃社姑娘”与“番社姑娘”在网上成了双生子，虽然从原始出处应为前者，用后者代替从中文字面上也说的过去，但邓雨贤的原稿用的是“蕃“字。至于“社”字，应该来自日文，日据时代的行政区域或地名，如“牡丹社“、“雾社”，还有一些原住民部落被集中到某地并将地名冠以“XX社”。“蕃社姑娘”可理解为“山区部落”的姑娘。

《蕃社姑娘》一曲背负了沉重的历史。我们不能忘记历史，但不能生活在历史留下的仇恨和遗憾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蕃社姑娘》背后的悲剧色彩渐渐淡去，广为人知的是它悠扬的曲调和几经翻唱的作品。

网络照片：鄧雨賢創作《蕃社の娘》手稿（http://audio.nmth.gov.tw/audio/zh-TW/Location/Detail/182504ff-daab-459f-b23b-062c1d409

几年前，周雨奇采用范宗沛改编的音乐，去掉了最抓心刺肺的悲情段落，只为柔美的主旋律配以迷人的舞姿，呈现给众多舞迷追随者一个天真无邪、欢快活泼、在浪漫幻想中翩跹起舞的蕃社姑娘，让人爱到心醉，痴到流泪。

至此，我的好奇心得以满足，偏执可用结果聊以自慰 – 舞蹈还没学，台湾近代史的皮毛先看了个一二，还发现可以悄悄地把自己塞进《蕃社姑娘》的衍生线：

邓雨贤《蕃社の娘》… –>范宗沛 《蕃社姑娘》… –>周雨奇编舞 … –>丫丫教舞 –> 我学舞。哈哈！

和我同样喜欢这个音乐和舞蹈的，一起跳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