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桂香

挺之

窗后，有三株老桂花树，有好几年，不甚着意，不知何时，竟暗暗地枝繁叶茂了，不声不响地奉献着长年绿荫。而真正与它们起坐相见，朝夕相伴还是搬到容膝斋以后。

我来阳河山十几年，上上下下挪过数次窝，每感炎凉世态，倒也能随遇而安。就生活而言，无非晚上一张板床容身，白天一个饭碗糊口而已。若是有几株桂树于屋后垂阴，供出门透透气，或在进门前在树底下转几圈，也算是一种天之恩惠。有时，在无奈世间，一个人要有一个心灵的出口，就象黑夜泥涂中能望见星光。

容膝斋后的这块空地，以前是退休老人打牌休闲的处所。搬张桌子置树阴下，几个老人从杂物间挪出张旧沙发，放几张旧凳子，聚在一起玩字牌，在浓萌下消磨那些暑热的日子。许多家长里短，婆媳恩怨也常在这里流传和消解，那些桂树的枝枝叶叶间，不知藏了些什么秘密。我好几次透过桂树枝叶望天，可也望不穿。晴天只望见阳光丝丝缕缕而下，斑斑点点在枝叶上贴金箔；雨天躲在树下，只听雨点在头顶淅沥的答，桂树也只在脚下地面画出一片清静之地供人立伫。

我很多时候都感叹，人活不出一棵树的样子。那种自然风度，那种槁削风骨，那种临风不折，那种淡泊从容。容膝斋后的桂花树听过那么多风和雨，就从没动过声色。它奉献的总是深碧的绿色，总是清凉的浓荫。

这几棵桂树，既不搔首弄姿，也没有动人花色，只是由着空间生长，虽然树冠矮了点，缺一点高大挺拔的气势，但终可以拥人入怀，容车停靠，却不失母性的慈爱和包容。我有时觉得，正是它给阳河山人养成了好脾性。在它底下，有孩子的嬉闹和呼叫，有老人们的说笑和唠叨，有它们在，便有一种福祉在。

人为什么喜欢与树为伴呢？

树是有灵性的！ 许多时候，人是把树当你生命感悟的知已。“树犹如此”，道出生命时光“逝者如斯”的慨叹；“落叶归根”说的是人生来去的原点；“小心落叶”感叹的是人生光阴的遽失和珍惜。“树倒猕猴散”“大树底下好乘凉”，人生种种福祉遭际，似乎都可从树上找到印证。相形于花，树更能把人导入心底里的一些，如深入厚土的树根，总能牵扯着大地的痛痒。因此，花只是一抹浅笑，树才是肺腑叹息。花只是一季绚烂，树才能终生相依。花只是姑娘，只在青春的路口嫣然招展，树才是母亲，历经风雨春秋才能承载硕果累累。到底花只是陪衬，树才是风景。

我愈来愈亲近树，是因为树愈来愈能把我拉向生活的厚土。

　　我初入容膝斋的那年秋天，一阵风过，屋后的桂花疯了似的开着，满树的金粉，弥散的香气，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看着一树桂花，嗅着浓浓的钻进陋室来的花香，我兴匆匆召师兄弟来容膝斋小集。我铺好了案台，摆好了笔砚，室内外弥漫着花香，那些金黄的朵儿都快映到砚池里来了，那些脱口的诗句就快冲撞而出了。

却未料“来似一阵风，落如一阵雨”，仅仅一场夜雨后，桂花树下竟是一地的残蕊尘污：花散了，色暗了，香也淡了，那些陨落在地上的星星霎时翳上了锈斑，我的心有大事不好一般的惊落。这一阵来去，轰轰烈烈，让人触目惊心，又让人回肠荡气。我只得到树下，用手捧了落花，装入袋中，摊在阳台上晾干，心想用她做一只桂花枕头，长伴在梦里。岂料，那花由黄而灰而黑，不几天香气也荡尽了，那些花的骨骸又该让人如何安放。我只得把它们用布袋装了，寄托在容膝斋中了，我不料到花竟然这样命薄，世事如此无常。

　　今年，秋后响晴不见雨，秋风几阵，高天气爽的好日子也过去好些，桂树也迟迟不见花芽，似乎忘了它也要开花。寒露节后第七天，忽窗后传来桂香，我心里一喜，似乎听见了桂花的呐喊了。在辉煌的秋阳下，几树桂花齐齐绽花芽，几乎一二天之内，一串串灿灿地开了满树，香气顿时溢满了校园。那种毫无保留地释放，毫不忸怩，尽数付与，在秋风里洋洋洒洒，把阳光的颜色涂满全身，把香气远远飘送。

　　我不知道，这山中之桂神不知鬼不晓地不知做了多少积聚，才有这粲然一树。相对于木芙蓉的妩媚雍容，桂花要娇小得多，小小的花瓣如蜜蜂张开的翅膀，掉落在空中都看不到它的样子。它太朴实了，朴实得近乎低垂的稻穗。

　　趁着秋雨还没来到，难得的这积久的晴日，内子便捧着盆子来到树下，想着把桂花攒下来，把这桂香贮存下来。她说，与别处的桂花相较，阳河山这桂花黄得灿烂，开得齐崭，花朵又特别肥硕，一簇簇地笑弯了花枝。我想，这花要是经雨，便香气消解，风雨剥落就不耐贮存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忙趁这晴日，在近地的花枝捋下来采摘。找一枝，分开叶，只一挼，便是一手金黄。只半时便得满满一盆。然后她耐心地拣出剥落的绿色花托，不经水洗，只当天摊在阳光下晾干水分，并借用电吹风脱干水气。然后在贮藏瓶里垫一层花盖一层砂糖，依次向上，待快填满时，再浇上蜂蜜，让它充分浸润密封，再盖上瓶盖，这样桂香就锁在瓶里了，而花瓣还保持着灿黄的颜色。

食用时，取一匙冲开水喝，甜蜜润滑，桂香扑鼻，好像把一个秋天都裹在肚腹里了。

内子将桂花酿和了炒花生芝麻粒，加油拌在一起做成馅。然后包成包子，往锅上一蒸，满屋子桂花香。待张口一咬，未及咀嚼，香甜入口入鼻，松软可口，齿颊留香。更奇妙的是，二个桂花包下肚，半晌后打个嗝都是满嘴的桂香，真让人以为在肺腑里开了满枝的桂花呢。

“哦，我深嗅她，我泡了她，我还恨不得吃了她！”，这是一个坏蛋和一树花才懂的恋爱。这样我把桂香深贮在生活里，深藏在记忆的深处了。

　　

　　趁着桂花飘香的日子，我在容膝斋里写字著文，把一段段清寒的日子也过得兴味盎然。可不几天，桂花又是一地，抬头看，桂技里已难觅黄色的踪影了，一阵风一般，把这个秋天又吹走了，只余一树深绿在沉默。

天地间沒有花落的痕迹，可花香已漫过世间。

只是在今秋的想望里，怕又是有那满目的金黄，一点点，一星星轻柔地洒落在我心里，这阳河山酝酿了一年的春秋好梦，就这样在容膝斋的枕边悠悠轻飏。

好一树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