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

一线天

<h3>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儿,空落着,连烫烟锅磕烟留下的残热也不曾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铁一样地生疼。</h3> <h3>有人从河堤上走来,手一直捂着耳朵,四周的白光刺着眼睛,眯眯地睁不开。天把石头当真冻硬了,瞅着一个小石块踢一脚,石块没有远去,脚被弹了回来,痛得“哎哟”一声,俯下身去。</h3> <h3>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系在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舱,弄他的箫管吹着,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或者嘴唇不再软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烟长上来,细而端。什么时候,火堆不见了,冰面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窟窿,水咕嘟嘟冒上来。</h3> <h3>一只狗,白绒绒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又跑过来,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后来就站在河边被砸开了的一块冰前,冰里封冻了一条小鱼,一个生命的标本。狗便惊奇得汪汪大叫。</h3> <h3>田野的小路上,驶过来一辆拉车。套辕的是头毛驴,样子很调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长长的一层毛。主人坐在车上,脖子深深地缩在衣领里,不动也不响,一任毛驴跑着。落着厚霜的路上,驴蹄叩着,干而脆地响,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向后飘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挂在长毛上。</h3> <h3>有拾粪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铲子捡驴粪,驴粪却冻住了。他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笑,作出长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里扫树叶,一个沙窝一堆叶子,全都涂着霜,很容易抓起来。扫叶人手已经僵硬,偶尔被树枝碰了,就伸着手指在嘴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一副不能言传的表情,原地唏溜打转儿。</h3> <h3>最安静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树。</h3><h3>吃过早饭,雪又下起来了。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本质,连现象都模糊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h3> <h3>只有村口的井,没有被埋住,远远看见往上喷着蒸气。小媳妇们都喜欢来井边洗萝卜,手泡在水里,不忍提出来。</h3><h3>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肿肿,手背上也戴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摇纺车。猫儿不再去恋爱了,蜷在身边,头尾相接,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却醒得早,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层水气,擦开一块,看见院里的电线,差不多指头粗了:</h3><h3>“奶奶,电线肿了。”</h3><h3>“那是落了雪。”奶奶说。</h3><h3>“那你在纺雪吗?线穗子也肿了。”</h3> <h3>他们就跑到屋外去,张着嘴,让雪花落进去,但那雪还未到嘴里,就总是化了。他们不怕冷,尤其是那两颗眼睛。互相抓着雪,丢在脖子里,大呼小叫。</h3> <h3>一声枪响,四野一个重重的惊悸,阴崖上的冰锥震掉了几个,哗啦啦地在沟底碎了,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倒在雪地里,殷红的血溅出一个扇形。冬天的狐皮毛质最好,正是村里年轻人捕猎的时候。</h3> <h3>麦苗在厚厚的雪下,叶子没有长大来,也没有死了去,根须随着地气往下掘进。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站在地边,用手抓着雪,吱吱地捏个团子,说:</h3><h3>“好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热,五谷就不结了。”</h3><h3>他们笑着,叫嚷着回去煨烧酒喝了。</h3><h3>雪还在下着,好大的雪。</h3> <h3>一个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着,观赏着冬景。前脚踏出一个脚印,后脚离起,脚印又被雪抹去。前无去者,后无来人,他觉得有些超尘,想起了一首诗,又道不出来。</h3><h3>“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h3><h3>他回过头来,一棵树下靠着一个雪桩。他吓了一跳,那雪桩动起来,雪从身上落下去,像蜕落掉的锈斑,是一个人。</h3><h3>“我在做诗。”他说。</h3><h3>“你就是一首诗。”那个人说。</h3><h3>“你在干什么?”</h3><h3>“看绿。”</h3><h3>“绿在哪儿?”</h3> <h3>“绿在树枝上。”</h3><h3>树上早没有了叶子,一群小鸟栖在枝上,一动不动,是一树会唱的绿叶。</h3><h3>“还看到什么吗?”</h3><h3>“太阳,太阳的红光。”</h3><h3>“下雪天没有太阳的。”</h3><h3>“太阳难道会封冻吗?瞧你的脸,多红;太阳的光看不见了,却晒红了你的脸。”</h3><h3>他叫起来了:</h3><h3>“你这么喜欢冬天?!”</h3><h3>“冬天是庄严的,静穆的,使每个人去沉思,而不再轻浮。”</h3><h3>“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个句号。”</h3><h3>“不,是分号。”</h3><h3>“可惜冬天的白色多么单调……”</h3><h3>“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丰富的底色。”</h3><h3>“可是,冬天里,生命毕竟是强弩之末了。”</h3><h3>“正是起跑前的后退。”</h3><h3>“啊,冬天是个卫生日子啊!”</h3><h3>“是的,是在做分娩前准备的伟大的孕妇。”</h3><h3>“孕妇?!”</h3><h3>“不是孕育着春天吗?”</h3><h3>说完,两个人默默地笑了。</h3><h3>两个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观赏冬景,却也成为了冬景里的奇景。</h3> <h3>文节选于贾平凹散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h3> <h3>谢谢欣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