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集—【柿子熟了红满天】

靳赋新

1.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吃柿饼会这么早，且以这样方式开吃。

11月24日，我应邀出席第六届黄河金三角投资大会，一个黑罐罐陶器吸引了我的眼球。

揭开盖子，扒拉开柿子皮，里面埋藏着白里透红的大柿饼。我一时没忍得住，一股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可以尝尝吗？”
“你吃吧！”
“好甜！好甜！”
“我们的牌子，霜降柿柿红！”

吃了一个，不过瘾，还想吃第二个。不过不敢吃了，这样的柿饼好贵、好贵的。我吃的这个，起码有三两重，在北京能买出十多块钱！

2.

男怕柿子女怕梨，老母猪怕啃西瓜皮。这是我孩提时，在老家垣曲常听到的一句老话。不过我贪吃，对这些毫无顾忌。

一到冬天，北京燕山的大磨盘柿子，一车一车的运进入了城。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回一大堆。在我家阳台上，摆成了长长的一溜溜，太阳一照，透亮、透亮的。

饿了的时候，随手拣出一两个软的，放进我煮奶的小铁锅里，用四五十度的水，温上十多分钟。然后捞出来，擦干净，再揭去蒂子，用嘴对准口用力一吸，一股蜜汁便吸进了肚子里。

把空柿子当成饭吃，这样一个大冬天就过去了。

3.
说到北京的柿子，顺义龙湾屯的最为有名。走进龙湾屯唐洞村，你又会发现靳家小院的，那株双层大磨盘柿子最为特别。

北京的柿树到十月底前，几乎都落光了叶，熟透了的果实亦不复存在。唯独靳家小院的柿树上还挂满绿叶，果实才有八成的熟，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胎毛。

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色泽，一样的七八两重，如同多胞胎兄弟姐妹的长相，一样样的。眼睛可以看，手绝对不能摸。我围着柿树转了一个多小时，至多也就敢拍拍照。

我的本家妹妹砚杰说，等到这棵树的柿子完全熟透，也就到了燕山雪花飞舞的时候。燕山雪花大如席，冬日暖阳下，一片片洁白的大雪花，飘洒在鲜红的柿子上，当地人称它为雪柿子，旧时为朝廷的贡品。

相传，乾隆爷在这里驻过兵，歇过脚，所以叫龙湾屯。这里地肥水美，是北京的后粮仓。这里有六十六亩福地，长出来的柿子，同别的地方不一样。

我这人嘴不大，却总有口福。砚杰听说我爱吃柿子，一送就是四箱子。我去靳家小院，感觉就像回家，去见自己的亲人一样。

4.
我平时居住在良乡的刺猬河畔，房山十四渡平峪的永旗本家，邀请我到他的新家走走。他说他那儿有家羊肉小馆，汤鲜肉嫩，味道鲜美，我可以过去品尝一下。

他的新家，位于大燕山山脉的高处，一个背风的山窝窝里，那里长满了柿子树。天门山、将军坨、潭柘寺、石花洞、佛子岭，这些京城著名的风景区，环绕在他家小院的周围。

我这永旗兄弟，真会选地方，不愧为性情中人。我终于明白，每天他和弟妹小谷，为啥要开车半个多小时，从良乡回到山上。在这儿住，他不是神仙，也成了神仙。

我来了，永旗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带着我走向蓝天白云下、山风狂野中、长满一地青菜、藏獒狂吼不止的那家羊肉小馆。

此时已是冬天，我穿上了羽绒服。不过山谷背风，天气不太冷。山顶上，晴空万里，西斜的太阳，将山峰映照得金黄一片。在燕山顶上喝酒，我还真是第一次，喝得满身通红，豪气冲天。

酒足饭饱后，我们哥俩背着箩筐，扛着夹杆，上了他家背后的山洼洼。满山遍野的大磨盘柿子，红丢丢的，红溜溜的，红哇哇的，悬挂在各个树的枝梢间，像似挂在老北京四合院的，一个个大红灯笼。

酒香醉人醺醺然，我早已忘记自己年龄，一冲动，使出小时候吃奶的力气，两腿夹住树身，像猴子一样往树上爬，嘴中还喃喃自语：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身前身后，头顶脚下，晶莹剔透的大空柿子，把我包裹起来。一伸手，就是一个，用嘴吸溜吸溜，甜蜜蜜的，甜滋滋的，一下子甜到了心头。人在空中，我却又像掉进了蜜罐罐里。

5.

北京再好，终究不是家。北京的柿子再好，也吃不出家乡味道。

北京的柿子不吃，我活得好好的。倘若当年没有圪塔坡的柿子，我不知道能不能度过我儿时的饥饿岁月。

听我的妹妹小兰说，垣曲老家的柿子红了，漫山遍野，一树一树的，散落黄河边边上的村村落落，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

圪塔坡年轻人都进城了，剩下的人种地放羊顾不过来，柿子没人摘，也没有人吃，成了乌鸦、喜鹊、麻雀，一群一群鸟儿嘴里的美味。

垣曲当地人，把鸟儿啄过的柿子叫“老娃嵌。”凡被鸟儿嵌过的柿子，吃着一定甜。

我小的时候，圪塔坡的老柿子树，村子里、地头间、野山坡上，到处都是，有一排十多颗的，有一沟一大片的，还有一株独领风骚的。

七月草最先成熟，接着是八月黄，再下来是门顶柿、方柿、板柿、沟柿、牛心柿、磨盘柿，最后一个熟的，最不起眼的，最被人瞧不上的，是十月小柿子。

那个时候，圪塔坡穷啊，接连三、四个月，柿子都是每家人的主食，婆娘们互相“摘”，小孩们互相“偷”，一筐筐，一篮篮，放空了等着吃，用温水泡甜吃。

圪塔坡后凹，有一棵蜜罐罐柿树，果实不大，肉却蜜一般的甜腻。这树圪塔坡只有一株，是我家的。因为离庄里有三里多路，无法看护，也就成了全村人，谁想“偷”就能“偷”的树。

但只要我在别人家看到，不用问，一定是“偷”我家的。熟透了蜜罐罐柿子，拨掉蒂子，用嘴轻轻一吸，肉全到肚子里去了。再用嘴轻轻一吹，盖上蒂子，好像没吃过一样。我们小孩子家，经常当做儿戏送同伴吃，穷乐逗笑。

我念小学要过一条河，到圪塔坡对面的韩家河读。七十年代初，我们那儿经常饿死人。柿子稍稍泛点黄，我们就摘下一堆来，埋在河水边的草泥中，连泡三天，饿极了就当干粮吃。

放学回家路上，先找柿子树，看看上边有没有空柿子。有，就用石头往上砸，砸落下来捡起吃。我儿时在山上放羊，一般不带干粮，把羊赶到坡上，开始打空柿吃。

圪塔坡的柿树，多在五十年以上，也有过百年的，都是些老柿树。品种不一样，长相不一样，味道不一样，吃法不一样。只可惜那些老品种，无人保护，如今都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有用柿子镀成的金色童年。

6.

柿子吃法有很多，但不管怎么吃，都求一个“甜”字。

七八月天的空柿最诱人，圪塔坡人下地里干活，从老柿树下路过，打下一两个来，吃着解渴。

八月黄、门顶、方柿等一些品种，还可以放进荆条娄子里，在上面用草盖住，一直储藏到冬天下雪天。想吃的时候，放在温水锅里热一下。

还有人喜欢吃漤柿，说咬着嗝曾嗝曾，吃着脆甜脆甜的。如今有了新品种，从树上摘下来，可以直接吃。过去的硬柿子涩，想吃要漤几天。

老法是将成熟柿子，放在四五十度的温水里，连续浸泡三天。水不能太凉，一凉赶紧加热。也不能太热，过热会把柿子煮死。

新法是先把柿子洗干净，晾干或擦干水，外表抹上一层白酒，放到桶里或者盆里，套上塑料袋封住口，三四天基本就可以吃。

对于一些烂柿子，还可以一切四瓣，底端不要切断，去蒂切成“柿瓣”，放在干草地上去晒、去晾。等除去水分后，再放进瓦罐里捂出酶吃。

最后一种吃法，叫做柿饼！把七八成熟的柿子，旋成柿饼，用榆树枝或绳子串起来，挂到房檐下晒晾风干。然后再放进瓦罐里，用泥巴把口封住发酶，赶到过年前后就可吃了。

7.
我吃柿饼上瘾，从腊月开始，一直能吃到来年春天，北京的超市无货可供。我吃柿饼，见最贵的、最好的买，钱会花去不少，不过不心疼。

从中医上讲，柿子治吐血、咯血、血淋、肠风、痔漏、痢疾等症，是高血压、慢性支气管炎、动脉硬化等患者的辅助食疗佳品。柿饼含碘量较高，是甲状腺患者的辅助保健品。

有好朋友劝我说，不能空腹吃柿子，吃了会得结石；更不能与红薯一起吃，吃了易患肠梗阻。我是吃货，总把这些话当成耳旁风，他说他的，我吃我的。

另外，柿饼只有放进陶罐里，才能捂出白酶。放进游子的心里，故乡才能酿出愁意的酒。嚼软一只柿饼，饮下一杯乡愁，心中才会升起一轮故乡的明月。

——2019年11月28日于北京刺猬河畔

靳赋新，男，1967年生，山西垣曲人，喜欢读书，热爱旅行，从事电影工作，历史文化学者，人类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曾参与《平壤之约》《农民工》《永远的焦裕禄》等40余部影片投资拍摄。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流水集》、黄河三部曲《东塬》《小浪底去看海》《黄河岸边有我家》。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电影市场》《当代电影》《电影通讯》《中国电影报》《中国艺术报》《环球企业家》《中国房地产报》等国家一级刊物，撰发有关中国电影产业发展论文近百篇，曾接受过中新网、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凤凰网、新浪网深度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