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白先勇细红楼梦》经典摘抄 </h3><h3> 《红楼梦》是我们中国文学最伟大的一本小说,它是伟大在哪里?</h3><h3> 第一,它小说的技巧实在了不得,在那个时候是空前的。</h3><h3> 第二,它的构架之宽阔、大气,它的小说视野之高超、深刻,同时期的作品无法望其项背。《红楼梦》的神话架构太虚幻境,跟写实的架构大观园,互相对照,有无比丰富的象征意向。</h3><h3> 它整个架构非常完整、恢宏,像一个网,步步联接。更重要的还有一点,以这样动人的故事,这么鲜明的人物,把中国三种哲学————儒家、道家、佛家,表现得如此生动。它不是在写哲学论文,是写小说,用生活的现实和故事,表现生命的态度,非常高明深刻。</h3><h3> 曹雪芹心胸包容度很大,所以《红楼梦》有它的宽度厚度,因为在作者眼里众生平等,人有人的优点,人也有人的缺点,他都不隐瞒,通通写出来,写得如此真实,看起来好像真有这个人一样。</h3> <h3> 人大概都经过几个阶段: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学,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禄。到了中年,大概受了些挫折,于是道家来了,点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所以过去的中国人,从儒道释,大致都经过这么三个阶段,有意思的是这三个阶段不冲突。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样哲学都有。所以中国人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常常造成整个文化的一种紧张,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态度在这之间常常有一种徘徊迟疑,我想,这就是文学的起因。</h3><h3> 佛家无常的观念,无常,我们看起来好像是个悲剧,在佛家看,人所有的一切就是如此。佛教很理性地看待人生,看待一切的事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东西,因为时间会破坏一切、会毁灭一切,有时间的转动,春夏秋冬的转动,就会有无常现象。人生无常,什么都无常。没有东西是不变的,也没有东是“常”的,我们希望什么都是天长地久,他就告诉你非常残酷的事实————没有一件事是天长地久的<br></h3><h3> 中国人的人生,常常有三种哲学的循环。年轻的时候有所求,中年醒悟,晚年一切看开。有这三种哲学,才是完整的中国文化,三者相克相生,互用互补。《红楼梦》就把这三种哲学通通显示出来,而且有最具体、最动人的故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在这些人物身上表现哲学思想,这是很难做到的。</h3><h3> 《红楼梦》的十二支曲,是她们的命运挽歌,不敢想象曹雪芹怎么想出这样的架构!这本书的高度,很高,很高!好像有天眼在看着我们人世间一群芸芸众生的命运和悲欢离合。<br></h3><h3> 理性人物是冷静的,这种人容易成功,感性的、重情的,很多时候在世俗的世界里是失败的,早亡的。<br></h3> <h3> 我们生下来的时候都具赤子之心,慢慢也被红尘污染了,各种七情六欲都来,最后我们的心也不纯净了,要洗涤一番,才能归真返璞。</h3><h3> 在《红楼梦》之前,很少中国小说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对她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崇拜。比如《金瓶梅》里也有很多女性,就不同了。对于女性,只看到她的身体,她的肉体,没看她的心。《红楼梦》把性灵升华到这种程度的确是很特殊。《红楼梦》一开始讲女娲炼石补天,用这个女神开头,所以这本小说对女性赋予非常特殊的地位。<br></h3><h3>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是曹雪芹写这本书的人生哲学,也是道家、佛家讲的人生哲学。月到了满则亏,这是自然界的现象,也是人生的道理。月亮最满的时候,就是月亮开始亏的时候,人生最高峰的时候,也是往下跌的那一刻。中国的人生哲学,爬得越高,摔下来越重。<br></h3><h3> 《红楼梦》里大致分两派人物,一是感性、一是理性。感性是随心所欲,率性而行,黛玉啊,晴雯啊,这些人。另一派像宝钗、袭人,她们合乎这个社会的规矩,所以能够生存。<br></h3><h3> 《红楼梦》好在哪里呢?一方面它有智性的、思想性的,非常智慧的层次,有一套架构把这本书往上提,把中国三种哲学具体而微地写出来。另外它的写实主义也到了极点,尤其是写俗的事情,曹雪芹一点顾忌都没有,光是雅而不俗,那就不是人生。<br></h3> <h3> 常常我们所谓的圣人,也是痴、傻,中国的传统如此。曹雪芹把贾宝玉写成一个像痴傻的圣人一样,一种圣人,唯其要到痴傻的程度,才能够包容这么大的世界。曹雪芹创造这么一个人,在某方面来说,《红楼梦》可能可以发展成一部《佛陀传》似的书,贾宝玉一直要经过很多很多生老病死苦,慢慢地看透了,最后出家得到解脱。</h3><h3> 《红楼梦》更不简单,它不仅是历史性的,更往上提一层,是宇宙性的、哲学的、宗教的那种情怀,所以它的高度、宽度都不同,因为作者自己经历了许多沧桑,有一种对人生、对人的悲悯,态度与胸怀不同于一般。<br></h3><h3> 《红楼梦》里两组人物,一组是理性,一组是感性,理性的人跟感性的人,对人生的看法不一样哪个对哪个错,也很难说,但人生一定是不同的结果。<br></h3><h3> 曹雪芹喜欢憨、呆、痴、傻的人,喜欢这些人的天真。道家传统或佛家禅宗里面,很多看似疯傻其实返璞归真的人,回到没有一点心机,什么都没有了的境界。<br></h3><h3> 汤显祖对于曹雪芹有种指引性的影响,汤显祖写《牡丹亭》,情到了顶点,人生的情写尽了,只好出世了,他躲到佛道里面去,要超脱人世间情的烦恼。我们的文人传统,年轻或壮年的时候都信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中年了,大部分的人受了挫折,这时候道家来了,出世了;到了最后,要求解脱,佛家来了。<br></h3> <h3> 其实心中没有感情,也没有敬意,宗法社会的规矩,有时候也变成一种虚伪空洞的仪式。所以很难,社会不立规矩不行,太严了把人真正的感情压死了,变成虚伪,人在宗法社会里面怎么办?这也是文学常常写到的部分。</h3><h3> 这一点,就是曹雪芹最伟大的地方,他所有的人都能包容,失足的,不失足的,在他的眼里皆是赤子。曹雪芹写这本书的时候,大款是他自己对人生有很大的彻悟之后,才能有那么大的包容,他很少站在上面,高高地往下指着说,你这个不对,你那个不对。<br></h3><h3> 男女之间生了情才有生命,情也是生命的根源,然后滋滋不息。但另一方面,情又能够造成蠢动与盲目,会把伦理的社会秩序毁灭冲破,它的复杂性不是单向的,是非常多面的,。有时候情非理性,非常原始,要经过一些教化,才能归属在一种范围内。世界上那些道德系统、宗教系统,对情很设防的,设下各种方法,要斩断情根,要化解情执,都知道这股原始力量不下于洪水猛兽。但无论怎么束缚、疏导、跨越,人最基本的这个情根,书里说青埂峰既“情根峰”,是拔不掉的。<br></h3><h3> 所以曹雪芹常常喜欢用痴啊傻啊这种字,这种字不是贬喔!宝玉常常是痴傻,这种痴傻不是不好,反而变成一种未凿的天真。我们每个人都是宝玉,本来就像一块石头,天真无邪的璞玉,掉到红尘里面,各种的污染,各种的规矩,各种的道德灌输,各种的东西把我们弄得失掉了原来的天真,天真反而被误认为是痴傻。</h3><h3> 儒家要存天理,去人欲,最理想的是人没有欲,所以儒家对于情欲防范甚严。佛家是更高一层的,情欲是一切生命的根本,也是痛苦和混乱的根本,通通要防范。对于人的原欲 弗洛伊德有一本很重要的著作《文明及其不满》,人类的文明是压抑了人的原欲,压抑了以后升华才能够产生道德。所以我们对人为的文明都有一种内心压抑不住的不满,不管宗教多少束缚,道德重重捆绑,这个最原始的情跟欲很难阻止,也很难分开。</h3> <h3> 曹雪芹内心是很同情这些真情的,他对每一对有情人都有一种相当怜惜的悲悯,情是人生而俱来、无法除去的原始力量,冲撞这些立下来的束缚规矩。所以他写了天真未凿、一块璞玉一样、没有道德观的这么一个傻大姐。</h3><h3> 曹雪芹天才就是天才,他想到用个傻大姐出来,嘻嘻哈哈地来看待儒家的信仰者眼里那么严重的一件事情。道家看来,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本来就可以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看。</h3><h3> 儒家跟佛道,入世与出世,在中国的哲学里面,在中国人的人生观里,常常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构成我们处事的复杂性。</h3><h3>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在成佛成道者看来,不管你是谁,众生皆赤子一样平等。不管时间多长,古今都像大梦一场,都是几度黄粱梦境。前面写的是空间,后面写的是时间。在曹雪芹笔下,不管是高的,低的,他都以大悲之心,看众生之苦,这本书最了不得的也是这种地方。</h3><h3> 一部小说的结尾,最后的重大情节,往往是作者画龙点睛,点明主题的一刻。一般论者皆认为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是《红楼梦》的最后结局,亦即是说佛道的出世哲学得到最后胜利,因而有人做出结论————《红楼梦》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的格式,达到西方的悲剧效果。这本小说除了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祥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开场与收尾由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寓言式的人物“真”,“假”相逢,儒道互较,作为此书之楔子及煞笔外,其写实架构最后一节其实是蒋玉菡迎娶花袭人,此节接在宝玉出家后面,实具深意。</h3><h3> 《红楼梦》的伟大处即在此,天上人间,净土红尘,无所不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