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感怀

蒹葭苍苍

赵国华 许是自幼生长在乡村，许是性格使然，多年前，卖掉城里的房子，把家安在了城郊小村。蓝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绿色的田畴，蜿蜒的小河，窄窄的小桥……每天上下班，从村口走过，俨然当年熟悉的故乡风景。 人就是这样，青春年少，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为了生计，为了前程，打点行装，背上行囊，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那时，理想的地方，城市越大越繁华越具吸引力。哪怕千万重山水阻隔，凭着少年壮志，怀揣美好憧憬，与父母道一声别，朝故乡挥一挥手，便踏上了远行的路。虽然，义无反顾地出发，并非一定能抵达人生理想的彼岸。岁月匆匆。当若干年过去，一颗漂泊的心，终有累时。于是，某一天，又会重新整理行装，一路风尘仆仆，回归魂牵梦萦的故乡。 大约21世纪千禧年钟声敲响之时，我们移居城郊的小村。那时，离开老家村庄已20多年。按说，转业安置在县城，也算回到了故乡。但居城10多年，仍然留恋乡间小院与村庄的袅袅炊烟。 村居，少了在城购物等等方便，却拥有了四季风景。我迁居的村，百十户人家，有一二十户别墅，多为青砖瓦房，家家庭前后院遍植桑榆。“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简朴闲适的村庄，一如陶潜笔下的诗句。 说到庭院植桑，有年初夏，自家院墙外，突然冒出棵野桑。碧青青的枝条，绿油油的叶子，轻风拂过，虽不似杨柳般袅娜，倒也摇曳生姿。我与妻甚喜：眼前平添一道绿画屏般风景，不但愉悦身心，且不需数月，满树桑葚，唾手可得，可饱口福矣。于是，每当闲暇，于阳台轻依栏杆，观赏那桑枝随风而舞，眼见枝枝丫丫吐露串串桑果，先浅绿，后淡红，又由红而紫，每见之，喜不自胜。桑葚成熟那几日，我对妻道：搬了木梯去院墙外采桑葚吧？妻道：不忙。然而，忽一日，猛抬头一瞅，原本满树桑葚仅剩满目绿叶的空枝条，那串串饱满的桑葚已不复在矣！我们细一琢磨，噢，想必是每天飞来去的鸟儿们吃了，只是未曾留意罢了。 原本到嘴的桑葚没了，有点悔，可细一想:这野桑原是鸟们嘴中吃掉下的种子，于院墙外落地生根，长成绿油油一棵桑树，又结出累累果实。之于我们，巳然欣赏了满树翠绿葱笼，就该谢鸟们了，何必贪它们的裹腹之食呢？ 夏夜，河面上飘来阵阵凉风，替代了白天的炙烤，凉爽的空气中，透着河岸青草的芳香。星星在河中的倒影，如同洒落的颗颗宝石。这时，水泥桥上，老人躺着竹椅，悠闲地摇着扇子。孩子桥头跑到桥尾，嘻嘻哈哈闹腾。妇女们背倚栏杆，叽叽喳喳唠家常。阵阵蛙鼓声自河岸稻田传来，又有风儿拂过水边蒲草发出簌簌之声，组成闲适舒緩的夏夜奏鸣曲。 这样的晚上，拿凳坐于水泥板的窄桥上，对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如碎银般的月华洒落在河面上，泛着钻石般的光芒。这时，听老农谈淡年景，说说庄稼长势，真是“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每每农人们回家歇了，我常坐至夜深人静，独自对着皎洁月光下流淌而过的河水，想到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岁月之河，奔流不息，去而不返。正因为如此，我想，人生旅途中，应放缓脚步，且行且珍惜地欣赏每一道风景。人虽为万物之灵，然而，与水中游鱼，空中飞鸟，同为这蔚蓝星球的生灵，似不应为名缰利锁羁绊。“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人不过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当为可为能为乐为之事，并非定要抵达怎样的巅峰。当对生命怀有敬畏，向着长天大地，山川河流，让心灵放飞，于大自然怀抱中，赏自然万物之景，感受自然之大美，陶冶性情，滋养灵魂。神养，则寿焉！ 现在的人活得累，为什么社会不断进步，人反而不堪重负，精神空虚，思想跟着贫乏，究其原因之一，文明社会的一个缺点是人与自然日益分离，为了追名逐利，背离人的自然本性，丟失了本真，成了金钱与物欲的奴隶，不能倾听内心，以至于停不下脚步，无暇观赏四季的风景。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陈继儒《幽潭小记》中这寥寥数语，道出了人生应有之态度。与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异曲同工！人之一生，努力过丶奋斗过。如此，已尽人事矣，得之失之，顺天应命，不必攀比。庄子提倡，顺乎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以达到逍遥之境。种豆南山下，采菊东篱边。陶渊明那样的田园诗人，也不愿误入尘网，选择于山水之畔，修篱种菊，寄兴吟唱，不记年月，陶然忘忧，连琴音也空灵疏朗。生命回归本真，方活得自由洒脱，日子也许清简，却从容丶旷达。 我所居小村是典型的水乡垛田风光。春天来临，行走阡陌，便置身在油菜花海中。那一篷篷一丛丛稠稠密密丶蓬蓬勃勃的油菜花盛开在阳光下。近看，是一簇簇一团团细密的嫩黄花瓣，远眺，一垛垛的油菜花一望无际地绵延至天边，仿佛用千万匹黄色锦缎覆盖了广袤原野，又像漂浮于水面一般，在春风吹拂下，似千万顷金波碧浪摇曳荡漾。河岸桃红李白，绿柳袅娜，碧水泱泱，一派迤丽春光，宛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河边码头，如一幅乡情风俗画，自是别具情趣的又一乡间风景。一级级台阶向水底延伸，水中台阶长满青苔。它是河流的驿站，既停泊小船也停泊村庄女人。那捶捣衣衫的棒槌声，音韵悠长，沿着河的走向流淌。女人的心事，女人的语汇，女人的盈盈笑声，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河面圈圈涟漪下，偶尔有绿青蛙冒出水面，只露一下头又从水下蹬腿游向别处。女人蹲于码头洗碗涮盆，饭粒散落水中，引得小鱼转着圈儿吞食。夏日，若连续下雨，河水上涨，卷起裤腿涉入水中，可摸到蜒在台阶上的田螺。也有夜晚伴着一钩弯月点点星光，端坐于船坞，握一柄长竿的钓者……夜晚的村庄码头，宛若数幅简笔水墨画，将暮霭中的村庄与静谧的星空，落笔在写意的宣纸上。 秋天，菱藕飘香，芋头也到了收获的季节。农家庭院堆满的果实，眩耀它斑斓的色彩。我所住村庄，河沟纵横，秋风乍起，菱塘晚归舟。满村飘逸菱藕的清香。这段日子，平素相熟的村民送来的河藕菱角芋头南瓜，在小院南墙下摆满一长溜。 若是踏入农家田园，在秋风萧瑟中，一簇簇紫色扁豆被碧莖绿叶覆盖，那淡紫的扁豆花瓣在秋阳下正开得艳丽！就在缀满一簇簇扁豆的墨绿色的藤蔓枝叶上，蚱蜢在金风中亮起红底绿衣翅膀，也有那蝈蝈金属般的鸣唱，从路边草丛中传出，构成疏旷悠远的田园况味。 家居小村，与村民朝夕相处，感受着浓浓乡情。先前城里住，虽同一幢楼，走动却少，对门邻居也不轻意串门。迁居小村，正吃着饭，邻居就捧了碗来了，唠家长里短，传递本村与邻庄的新闻。谁家有了喜事，做家宴的选那空旷地搭起红色长棚。席间大碗农家菜，酒也是平常酒，满棚邻里乡亲，一片欢声笑语。这不禁让人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小村民风纯朴，村民实心待人。多年前，妻子入院做一小手术。一日，晚十点多了，没想到村里几位妇女竟骑一辆平板车赶来探望，她们坐于病床边，对妻嘘寒问暖，如同姐妹。由于农村大忙，她们离开夜已深。这样一份乡情，让人感动！ 居住小村，最惬意的时光，当是风和日暖的冬日。搬张椅子于自家小院，任由冬阳洒落在身上，这时会自然而然地忆起一些往事。曾经的少年壮志，中年的打拼，若干年的在外漂泊，几多激越，几度风雨，几度秋凉……但一切已是往日故事，成败都已释然。于是，一切风清云淡，尽享小村的平和与宁静。 家住小村，映入眼帘的是农人劳作的身影。我所在城郊村，男人多进城务工，田园活计由老人妇女承揽。种了瓜果蔬菜，要骑车进城交易。春秋寒暑，终年辛劳。有的七八十岁老人佝偻了腰，依然劳作不止。有一户人家，孙子读博，为培养他，一家人要付出更多辛劳。比比他们，自省己身，能净化心灵，如此的接地气，也是村居的好处。 不知哪位作家说过，世间最美的风景，是山水草木，是诗酒琴茶。原本还窃喜，迁居小村，与山水为伴，得园田之乐。随看城市化进程加快，所在居住村也列入了拆迁，且要求房屋腾退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在准备拆迁的日子里，心中在想，总该从村庄留取点什么作为记忆。于是，村里外一遍遍走过，左张右望。最终，将目光锁定一片蒲草。那是很大的一片芳草，青翠如绿玉，蓬蓬勃勃，稠稠密密，高大茂盛，细长的叶片肥厚具有韧性，那青草的香味，沁人心扉，这令我喜不自禁。于是，卷起裤管，涉入河滩，割了青蒲，于庭院晾干编成了蒲扇。待来日纳凉，好从头话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