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绿色的嘀嗒青春

莨菪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又到了枫叶如火银杏似金的季节。我就像那枝攀附在绿树上的红叶，在人生的高度上一点一点爬升。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只因为一粒种子落在了那里⋯

　　50年前的深秋，还在北京67中上学的我兴奋地接到了入伍通知书。领到军装的那一天，我拿出家里最昂贵的物件，一架德国产的照像机，请妈妈陪我在百望山脚下留影。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是寒冷的东北，所以配发的是皮帽子、皮手套、皮大头鞋！当时的皮帽子还不是剪绒的，所以一头短短的卷毛。为了让这皮帽子有模样，还特意上锅蒸了一下。瞧！我神气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新兵允许携带的个人用品十分有限，妈妈给我买了全新的脸盆、牙刷牙膏、不锈钢勺子和搪瓷饭碗。水壶和茶缸子、毛巾是制式的，统一配发。那年代用的都是铝制勺子，不锈钢材质是奢侈的，这使它更显珍贵。五十年过去，一切都随时光消失，唯有那只不锈钢勺子一直陪伴着我。记得一次部队演习拉练住在老乡家里，吃夜班饭时不小心让它掉进老乡家炕柜后面的缝隙里。而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移动人家的炕柜，我只好找来一根粗铁丝弯个钩，一点点地将它勾出来。失而复得时天已曚曚亮，我握着勺子香香地睡着了。50年过去勺子虽已失去了花纹和光泽，却依然保留着家和妈妈的气息，它陪我一起走过人生大半的日子，不仅喂饱了我，还帮我喂养了儿子、孙女。感恩！勺子的陪伴！珍惜！家的印记！

　　从走进无线电报务训练班的课堂那一刻起，嘀嗒声就注定渗透到我的生命中。如今信息技术飞速发展，已经没有几人能听懂这种语言，更没有几人还会用电键敲出标准的莫尔斯电码，而它却成为我的手机铃声，成为我生活的节奏的一部分，它是悦耳的音乐，奋斗的力量和青春的回忆！

　　1969年底结束了在辽宁省朝阳市的新兵训练，我被分配到沈后81878部队。除了我尚未年滿15岁之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刘勤，一个叫爱军。我们10个女兵为一个班，住在一间进门左右两个大通铺上。早晨出操、整理內务；上下午大块时间是训练和政治学习；晚饭后或是自留地种菜、火车站筛煤渣、学唱革命歌曲、出连队板报、晚点名、洗潄就寝，最痛苦的是轮班站岗。那时女兵每月6块7毛5分钱的津贴，一个月发两张洗澡票。战士们没有带手表的（戴手表是干部标志），24小时都靠听班长指令和值班员吹哨，愣是把一群懒散的孩子兵培养出雷厉风行的时间观念来。

我们吃饭前要唱歌，就像基督教徒饭前要祈祷一样。可是值班干部总是在吃细粮的时候领我们高唱那首＂一个也不留＂！我、刘琴、爱军个头最小，装饭的大木槽深度正好到我们胳肢窝。我常想哪天能躺在里面饱饱的吃顿白米饭，把叠得像豆腐块一样军被变成真的豆腐。

　　那时候训练队分两个女兵班，两个男兵班。由于当时太过注意＂男女授受不亲＂，竟使整个训练队没有合影！而是男兵、女兵学员的＂分别照＂。

　　报训课堂是在一个叫做＂小红楼＂的二层小楼里，前些年被拆除没有留下照片。小楼二层的一头是可以容纳我们40个学员和两名教员的大教室。每人配发了一副耳机和一个电键，这就是我们通信兵的武器，而我的嘀嗒生涯就从那里开启。

65年入伍老兵殷玉兰台长教我们电报抄收和勤务用语。68年参军的崔智杰台长教我们发报，勤务规则。这看似简单的内容，技术性极强。抄收报包括压码抄收、抗干扰、快速和极弱信号抄收科目。发报技术手型分跪姿和立姿，要求点划清晰、间隔均匀、敲击有力、韵速流畅。抄报最能锻练记忆力，压码抄收的训练要达到听完4个电码后才开始写第一个电码，并一直持续到电文结束，不能中断。抗干扰更是挑战注意力，稍一松懈就会掉码或不确定。发报锻练眼－脑－臂腕－指的神经控制能力。无论速度多快，都能保持点-划清晰均匀。发报技术是报务员的职业生涯重要指标，一旦＂坏手＂（手脑协调失控）就等于职业生涯终止。所以发报技术需要较长时间训练。

课间休息我们玩老鹰抓小鸡，嘻嘻哈哈吵得值夜班的老兵无法补觉。几次被投诉后我们又玩起新花样，趴上首长家的墙头，抓住照片上的树枝像猴子一样打悠悠，更调皮的是架上梯子，从窗户爬进二楼教室。崔教员涨红了脸瞪着眼睛不敢喝斥我们，怕我们受惊从梯子上掉下来受伤，尽管因为拖延了上课时间受到严厉批评，但我们还是偷偷窃喜难得的小刺激。

     我在训练班毕业后，带班的都是连里的技术高手。孙玉芳是65年入伍的，于桂英、刘红是68年入伍的。

孙老兵抄报很厉害，她对抄报铅笔要求十分苛刻。开机前我们新手负责削铅笔，她看了我削的笔直接扔进抽屉。她自己削的铅笔非常美观，圆滑耐用。她削铅笔时先沿笔身划道印，削除的木质约1.5公分，铅头部分约1公分。铅头刮得锥尖细长，但又恰好能承受手力，使其不会折断。要知道抄报最大的忌讳就是断笔！其次就是因笔尖太粗导致字迹模糊。

    于桂英绰号＂老鱼头＂，她特别善于扑捉微弱信号，抄收干扰报时脑袋几乎要伸进机器里。雷雨天信号不好，跟她值班我就不担心，因为对方再弱的信号也能让她搜出来。

     刘红老兵是我的偶像。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为人开朗刚毅，其性格直接表达在发报上。她发报点急划长，如暴风骤雨！一般人发报通常先慢后快，而她可以抬手就提速，直接上到120码。她多才多艺，负责连队每周教唱军旅歌曲，她调离我们连之前，将这项任务交给了我。我每周要自学一首新歌，晚点名后教给全连战友。直到离开连队，我教唱的歌曲超过一百多首。

　　有这些优秀老报务员的传授，我的技术获得全面提高，业务考核年年优秀。我给自己定训练任务，经常比起床号早起一小时，久而久之形成独特的生物钟。不过有一年例外，因为没有闹钟手表，醒来时看到天已放亮便独自去课堂训发报，夜里巡逻哨兵警惕的端枪进来，差点把我当成敌特抓起来。原来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月亮格外明亮。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这使得我成为极少数穿四个兜军装的女报务干部。

　　前些天意外收到崔教员送我的珍贵礼物：45年前我的干扰报抄收手稿！这份手稿曾经做为新手训练用的校对底稿而保留下来。四十多年过去，字迹被时光磨得已不太清晰，纸张被翻阅折得卷曲。我还能认出自己当年流畅的笔迹，那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书写习惯。感谢我的二位教员，呕心沥血，把我从一个调皮的孩子训练成技术一流的通信战士。

    1971年夏季的一个周末，我在营房外的新华商店买洗潄用品，见到路边一个小铺卖梨。从离开家就没有吃过水果，我忍住口水拿出剩余的津贴费买了两个梨。梨放在肥大的军装衣兜里，斜背的挎包正好将它们掩盖。我急勿勿赶回连队销假、吃饭，并和柏青一起去警报台接班。那时候这间值班报房旁边只有一个卫生间，门口地上一个洗拖布的池子（兼洗手），里面靠右墙是男人小便池，左面是几个蹲位。我们这些小女兵每次上厕所都像是惊弓之鸟，全凭听脚步声进出。终于等到楼道里没有脚步声，我悄悄的溜进厕所。我正在洗梨，忽听里面有男人咳嗽声，呀！厕所里还有男人！不仅仅是不能让人发现，是绝对不能在厕所里发生＂遭遇战＂！我吓得跑回报房，两只湿淋淋的梨还粘糊糊的！我和柏青都迫不及待，俩人找了张纸擦干表皮，三两口就干掉了，连梨核都没有剩下，一人手里只剩一梗。我俩开心极了，保密的盟约都在笑脸上。

    两天过后柏青发高烧住进了202医院传染病科，说是得了痢疾。我下午休班兴冲冲地跑去医院探视，可病房不让进，护士说请明天给她送洗潄用品来。当天我值大夜班，同班的是桂英老兵。我第一次感到发报点虚手无力，两眼模糊脑袋昏沉沉。老兵说我发烧了，滾烫的额头没有体温计都摸得出来。一直熬到下班我们直接去了卫生室，体温已达39度6。医生让老兵立即报告连长，并准备洗漱用品送我去医院。

    吃了细粮病号饭，来到医院急诊，体温已经快到40度，医生让我上担架车，那哪行！我迷迷糊糊摇摇晃晃自己走进了传染科。当柏青看到我住进同一病房时，高兴得病好了一半！因为我那两个没洗干净的梨带有极强传染性的宋内氏痢疾杆菌，下班的战友吃了我们剩下的病号饭，接二连三有四五个战士得了痢疾。为此门诊部派出专人去连队炊事班消杀病毒。病源虽来自那两个小小的梨，但我认为根源却是因为机房附近没有女厕所。

    从医院出来没几天我就被派到铁岭县大甸子村附近的山里值勤了。那里曾经是军区前指。我们连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前指，一部分在城市。由于重新调整了电台，我当时的代字是＂洞五＂。照片后排左二是张亚丽，左三是指导员周春开，左四是大站政委周国光。他们三位在我的通信兵生涯中都有故事。

　　在前指的第一年我们吃住在山洞里，由于食品经常因大雪封山而无法及时供给，而且很少见到阳光，所以我和一些战友开始浮肿，缺乏维生素A导致暗视很差。连里决定自己动手在山洞外建房！除值班训练时间之外，全连官兵上山拣石头，只要搬得动并有一面平整的石头都像是宝贝，身后的小平房就是我们用自己搬的石头一块一块砌成的！

　这辆老式＂英吉普＂是连队唯一的进出山沟的交通工具。文书周建平是司机，我的17岁生日那天，连长开恩让他开车带我出山去了一趟大甸子村的供销社，我给自己买了半斤奶豆小饼干。技术高超的建平应我要求将车开进干涸的河床上前行，颠得我呀前仰后翻的差点碰破脑袋！这个没有蛋糕和礼物的生日最令人记忆深刻。

    张亚丽是＂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中我的帮助者，当时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兵，一身的＂娇骄二气＂有待克服。一次＂谈心＂路过炊事班，我俩发现一头饥饿的猪把脑袋扎在泔水缸里两脚朝天痛苦挣扎，亚丽焦急地要去救这头馋嘴的猪，却让我拦了下来。我坏坏的说：别管它，保证今天咱们有肉吃了！果然当我们返回时，炊事班已经开始为它烧开水了！司务长大老韩又气又恼地抽打这头可怜的猪，嘴里唠叨着＂你死了，过八一俺拿啥给大家会歺呢＂！可见当时我们在前指生活的艰苦，因食物溃乏我们自己养猪种菜，人都吃不饱又何况猪呢！

    这件事我和亚丽一直守口如瓶，直到40年后我才向司务长大老韩坦白。

     这张照片是亚丽改行调到医院时的临别留念。她虽已故，但我永远忘不了她！

　照片中站立的人是最要好的战友徐晓红，那时候我俩思想行为高度相似还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一起在俱乐部冲洗照片；在前指山沟广播站唱歌；在马三家农场稻田里把秧苗当做稗草；在水田里看到蚂蝗会吓得高声尖叫！照片上还有一位爱尖叫的人就是与我并肩而坐的于亚珍，她入伍时就是党员，生活上像是老大姐。我们三人被战友们称为＂三叫＂！因为我们的叫声高亢清亮频率高，是特有的惊慌恐惧与兴奋喜悦的直接反应，若是现在应该称为＂尖叫组合＂。而如今的我已是嗓音低沉遇事不惊的老奶奶。

　1972年前指开始装备新设备电传机，当时的教员是军区派来的，而我却没赶上正规训练。在毕业考试前十天我回到山里，连长任耀宗鼓励我挑战自己，试试能不能十天通过考核。这十天我梦里都在背键盘位置，手指不停地盲打；手形不好挷上两根筷子定型，无名指和小指不分就做手指操；上机实打出现对手错，就自己编写一份对手练习和左手练习报底加强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和战友们一起通过考核，成为电报站电传报务员。我第一次体会到，多努力一点点，就多一分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大部分女兵要改行去医院，一个训练班的女战友只留下我和永娜两人（后左二），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的。其实我并非那么优秀，也犯过很多错误，例如守听警报时偶尔打瞌睡（哪怕只是一分钟放松警惕）；写交班日记忘记交待重要事项（虽只有一次，被刘小礼副连长批评教育）；担任主台时发短语嘲笑属台发报太慢（被属台投诉、对方欲当面挑战，不过看到05是个小女兵时硝烟立刻散尽），不服从命令竟然跟连长拍桌子，和男兵吵架摔椅子等等糗事。然而，当大站领导把我作为业务苗子保留了下来纯属意外！李桂兰副指导员（第三排右一）是当年去新兵连挑选＂苗子＂的人，应该是我的＂伯乐＂，也是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的＂姐姐＂。成长是在不断纠错和改变中度过的，其过程伴随着痛苦和委屈，在送走这些日夜相依的同年战友后，我真正感受到领导的信任和良苦用心，从此逐渐成熟起来。

　1974年冬季拉练演习中帮助敬老院老人洗被单，被当时一位干事拍下的，左边的是永娜，右边是电话站的孔莉。我的性格随着军龄的增长变得沉稳了，不再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一有时间就会自觉地看书。幸运的是发小张莉莉在大学借书给我。一开始我还偷偷的将书本藏在自己缝制的内兜里，后来到正大光明的自学完成了初中高中的课本。这一年拉练回来，我意外的得知自己提干了，原准备明年复员回北京的计划破灭了。从那以后，练好过硬本领，站好每一班岗成为我的行动准则。

1976年春天，老教员殷台长（前排左二）要调到医院去了，我们连只剩下这几个女兵。除了永娜（前排右二）以外，其他人都是我的徒弟。前排右一吴金华，后排左起：王金荣、金春红、李青荣、张翠霞。我一共当了三期教员，有一批是老报务员新技术班二十多人，可是男兵的名字都记不全了。

　人们都说干通信兵也是吃青春饭的，因为年轻的时候头脑灵活反应速度快，但长期的三班倒值夜班会让人植物神经紊乱。所以除了技术淘汰外，身体条件也是能否当值的重要因素，尤其是我们女报务员。我十分珍惜自己在这个岗位工作的日日夜夜，它不仅承载了我最美的青春，更淬炼出一副坚韧钢毅的性格，并赋予我奔向人生新征程的巨大能量。

    1976年8月，我终止了通信兵生涯，按照组织安排调到医疗卫生行业。临去内蒙赤峰220医院时，全大站上百位战友为我送行，一辆大解放没装下，临时从汽车队又要了一辆。汽笛鸣响催泪如雨，告别听了将近7年的嘀哒声，我为自己圆满完成使命而骄傲。

     在战友们庆祝参军50年的时刻，我遗憾未能参加，于是投稿一篇：巜致我的嘀嗒青春和战友》。现取最后两段做为结尾，为自己的老年加油！

⋯⋯

今天唱一首熟悉的军歌，

再次热血沸腾激情回荡。

換一身绿色的迷彩，

依然容光焕发气宇轩昂。

跳一段轻盈的舞蹈，

重现生机活泼婀娜风光。

干一杯热辣的美酒，

气势不减当年豪情万丈。

多想再会一会战友，

为50年的嘀嗒青春疯狂。

别忘了发送一张珍贵的合影，

帮我回忆那久违的青春脸庞。

再过五年、再过十年，

抱着手机回忆今日的时光。

道一声珍重！我的战友，

请把握住美好的落日与夕阳。

愿大家天天睡个好觉，

守护睿智大脑拥有甜蜜梦乡。

说一声再见！我的战友，

请允许我再敬一杯琼浆，

愿我们的余生：

能吃能睡能说能笑

能画能唱能走能逛！

让我们为自己站好最后一班岗，

守护健康快乐幸福地久天长！

　　最后感谢秀勤姐姐在我退役后25年来一路帮扶，她为战友们订制的纪念章使每位有过军旅生涯的人为之荣耀！2019年12月将是我们新的开始，生命不息光芒永在，让我们的余晖依旧温暖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