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傻子在正北楼的十二小时

石肩

有这么四个傻子，千里迢迢，背负行囊，怀着虔诚之心，辗转各种交通工具，从辽宁来到北京怀柔西栅子拍摄箭扣长城。

来到山下农家院住下。晚上有些薄雾，夜半偶有星星闪现。“明天云海一定的有，你的明白？”四个傻子信心疯长，像长城的砖石牢不可摧。他们炖了只小鸡儿，喝了小酒，带着笑容，草草睡了三个小时。甚至在梦里，还咬着牙根，狠狠地说：明儿早上，先拍日出，再拍云海。

早晨三点钟，四个傻子打着手电摸黑爬上山，来到最高峰正北楼架好三脚架，整理好设备，就等着拍日出云海。可等到天光放亮，却全都傻了眼，原来赶上了大雾弥漫。他们一直盼望着雾能散去，坚守到下午三点才下山，可是雾终于没有散，箭扣长城正北楼上的十二个小时，只在雾气微散的时候，拍了几张露头的敌楼。

盼云海，多年来终于等到了云海，可云海有了，长城没了。他们也淹没在云海中了。不识长城真面目，只缘身在云雾中。

盼日出，没有，太阳难得稍一露脸，又羞羞答答躲回云层里去了。

盼云开雾散，饥饿中啃无味花卷，四个傻子坚守在正北楼十二个小时啊。

正北楼上，望四周云海茫茫，如在天堂。四个傻子望穿了双眼，疲惫不堪，只好轮流放哨，趴在敌楼垛口，如观察敌情一般等待山下的长城露头。早晨起的太早了，无聊困倦中，有的人都坐在地上睡着了。偶尔听到放哨的一声大喊：有了。三个傻子从梦中惊醒，赶紧爬起来做好战斗准备，只见雾有微散，山下敌楼显露，四人操起家伙，只听快门声如机枪扫射般噼啪作响。不到一分钟，大雾封锁，四个傻子又背靠垛口，蔫头耷脑了。可是他们依然坚信，大雾终将散去，只要散去，必成云海。付出终有回报，坚守必有奇迹，就这样死磕到底。

一上午的时间，正北楼上只有四个傻子。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趴在敌楼垛口，顺着山下雾中爬过来的长城望穿秋水，可怜状如电影《甲方乙方》里的那个被送到乡下，把全村鸡都吃光了的老板，盼着能有人上来。来人呢！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寂寞如大雾一样，连声音都吞噬掉了。四个傻子终于明白了，除了他们四个聪明人，还有哪个傻子会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天气上山拍照呢？

四个傻子是在无聊中，把敌楼上的虫子拍来拍去，无论是飞的爬的，微距和长焦换来换去拍了个稀烂。无聊中，四个傻子绞尽脑汁分享着各自可笑的事儿。无聊中，姓伍的傻子拿出上衣叫喊着拼命冲着山下呼扇，问他干啥呢？他说我要把大雾吹散。

中午终于有了人声儿，是两个卖货的上来了。四个傻子欣喜若狂，拉住卖货的老头，像见到亲人一样，聊个不停。眼神中含着惊喜，感激，热切和盼望，就差热泪盈眶了。把卖货的烦得直咧嘴。杨傻子见状感激地买了他四根冰棍，山下五毛的冰棍，在山上卖五元。刘傻子弹尽粮绝，把卖货人的烟也买了，七元的红塔山，卖货的可怜他，没好意思多要，十五元卖给了他。

下午，又有老外陆续在长城上爬来爬去，无聊寂寞中，刘傻子捡起多年不用的英语，激情地与之半拉磕叽地攀谈。   

卖货的听了我们哭诉的情况，说，你们这算什么啊？最早来这里拍照的一个摄影家，在山上住了两天两夜。山下的村民就听到山上隐隐约约地有喊声，也听不清喊的什么，开始是狼嚎一般，后来越来越微弱，终于有人听出来了，“送——水——”“送——饼——”。就是这个人，拍出了好照片，传播出去，箭扣长城才名扬四海，我们都感激他。你们这算啥啊？一看你们就不像专业的，还浪费——他看了一眼我们扔到地上的矿泉水瓶子说。人家那些专业拍照的，瓶里剩一滴矿泉水也得滴吧到嘴里，就你们这扔下的矿泉水瓶子，他都能捡喝喽。我们一笑而过，还有这样的傻子。

没想到，下午这个傻子还真来了。不但来了，还在敌楼里铺了野草，支了帐篷，准备住下，明早拍日出。这厮腿上一条子一条子的伤疤，一看就是老爬山的，还是穿着短裤爬山的。这厮逢人便说，你们是从哪儿上来的？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他叨咕了好几遍我们也没明白是咋回事。后来他自言自语地解释了一下，我们才清楚。山下险要的地方，有村民搭了梯子，交了梯子钱，你们就省力了，这叫要命不要钱。没有的话，那就是要钱不要命。看来我们是属于后者了，因为我们是摸黑上来的，根本就没看到梯子。

他总是自言自语地叨咕一些让我们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开始疑惑，他可能真是个傻子。夜里在这儿住，独自一人儿，还是经常的。

不过这厮真专业，不但帐篷行囊专业，竟然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和筋饼。哪儿来的开水呢？傻子说，我昨天新进了一个小煤气罐，今天背上来了。专业的敬业的傻子啊。图啥呢？

他拿出一个卡片机，让我们欣赏他拍的照片。别看一个简陋的卡片机，里面竟然都是箭扣长城上难得一见的绝世美景。真是个傻子，一个执着的摄影傻子，一个革命的傻子，一个伟大的傻子。傻子精神如万丈佛光，普照着长城内外。我们四个傻子和人家比起来，那才是小傻见大傻啊。没有他那样的忘我和付出精神，还没有人家那样傻透腔啊，自愧不如啊。

下午了，在这个傻子的劝说下，四个傻子不依不舍地下山了。傻子说，你们别等了，估计这雾今天是散不了了。临走时，我们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给了傻子，这点水你留着吧。傻子接过来，感动地致谢。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就是卖货的说的，喝矿泉水不剩一滴的那个专业的傻子啊。

下山途中，老婆来电话问刘傻子，拍得怎么样？刘傻子说，拍了十二个小时。啊？老婆惊喜地叫着，拍了十二个小时啊？那得拍多少好片啊！刘傻子说，是啊，都是大片……

回到山下农家院已经快五点了，这么晚了也没法回去了。杨傻子气急败坏地说，昨天炖了一只小鸡儿，今天炖两只小鸡儿！

睡到半夜的时候，旷世奇雷如在耳边响起的二踢脚（爆竹），清脆响亮地炸开了。长到这么老，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雷，这么脆的雷，仿佛一下能把你掀翻，仿佛一下能把你脑袋炸开，那雷就来自山顶。孟傻子聪明，赶紧把手机电池卸下了，怕让雷击着。杨傻子翻了个身叹息地说，不知道山上那个傻子，在敌楼里是啥滋味啊。刘傻子说，明天看看新闻吧，没准还有爆炸。伍傻子问,还有爆炸？刘傻子说，你忘了？傻子刚进了个煤气罐嘛……
正北楼的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的正北楼。四个傻子，不，五个傻子的正北楼。
在第二天清晨告别怀柔西栅子的客车上，我们望见窗外山间云雾缭绕，暗自说着，箭扣，我们还会再来。

摄影需要一种精神，傻子精神。傻子，是追求的标志，追求，是傻子的座右铭。坚守是为了不错失机会，留下遗憾。然而，有了遗憾，却也多了希望。

虽然我们没拍到精彩的照片，但正北楼的十二小时却让我们永生难忘。

虽然我们没拍到精彩的照片，但我们却录了一段录像，这段录像刻录在脑袋里，正正好好十二个小时，这个录像，是关于追求，坚韧，团结和热爱，是关于不抛弃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