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长长的冬季,不见雪影,雾霾充满大街小巷,蔓延至田野、村落。人们讨厌雾霾,却又无可奈何,人对自己奈何不了的事,往往心存敬畏,因为无奈,人们只好被动改变自己的惯常生活方式,车,限号;人,口罩;公交车,免费。此时,我将身体埋进座位。车在雾霾里出没,车前车后,车左车右,臃肿的人流,涌上车来又涌下去,相互交汇、分离,裹挟在寒风里,各自奔向各自的目的。无论前面有多少艰难困苦,人们生活的脚步从来都是一刻不停的,眼前这些偶然相遇的人,我从他们的脸上试图猜测他们之中某些人的景况、心境。也留意那些偶然瞥向我一眼的人,是否从我的脸上瞧出我的憔悴,揣度到我满腹的愁忧?</h3><h3> 那天,我看到一位衣着得体,皮肤白皙的老妇人,临窗而坐,安逸的晨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她神情优雅、安详,侧影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充满了羡慕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的母亲也还能这样坐着,坐在那里的是我的母亲啊!然而这也许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了,难言的酸楚漫过心头。我真的要恨老天的残忍,我的心底满是怨叹。母亲的腰疼有好些年了,她坐车一直喜欢坐在后面的高处。我有时还会因为她上车不就近落座而责怪她,母亲从不解释什么,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坐在高处的座位上,她的腰会舒服点,站起来不费劲。这一切,我明明是可以不必等到这一天,才在这里做无谓的自责与悲叹的啊,是我的疏忽大意啊!母亲转院去省城确诊前,我还心存侥幸,希望当地医院错诊了。我不能接收母亲竟然得了我心底隐隐害怕的病。我此刻唯有黯然神伤,我一次次地在心底问:老天!难道你再也不给我机会,让我像往日那样,高高兴兴陪着母亲,坐了公交车去郊游了吗?</h3><h3> 公交车停在杨树下,我走下车来。脚边落叶枯卷着,克啷啷被风推着,仿佛人的脚,踉踉跄跄向未知的前路跌过去。那面墙上又贴出一则讣告,严冬催迫,体弱多病者终究扛不过它。一个生命的离去,让我又一次想到了生死,让我不得不思考这个多少次下意识想绕过去,又担心绕不过去的问题。
去医院的路上有一个算命的卦摊,那算命先生,冻红着鼻子,双手拢在袖筒里,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蓦地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曾为我的婚姻,来到这样的算命摊前,虔诚卜卦。后来家人每每提起这件事,觉得很好玩,母亲却笑着道:可不是算准了吗?人为什么要算命,无非是想把自己的心愿,从算命先生嘴里说出来,似乎那样一来,这心愿便得到了确证,一定错不了了。每次路过这个卦摊,我不觉放缓了脚步,心里起了为母亲算一卦的念头,却犹豫着,始终没有走过去。人的命真的可以算出来吗,算出来又待怎样?算出好的,自然是欢喜,若是不好呢,岂不是把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推向了绝地?
病房的窗户是向西的,窗外狭小的院子里,一架灰扑扑的藤萝,一群灰扑扑的麻雀飞来,落在上面,又扑楞楞飞去了。被一周的楼房,遮挡得暗无天日的窗户,只在午后透进来一小块阳光,艳丽得刺眼,正好落在母亲的枕上。我将窗帘拉过一点遮挡,不让阳光直射到母亲的眼睛里。有时扶母亲坐起来,背着窗,阳光暖洋洋照在母亲背上,母亲花白的头发,由于长期躺着,凌乱地贴在脑袋上。母亲颤抖着伸手来梳理,头发却不听话,母亲艰难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那一小段的阳光很快就滑过了对面的高楼,屋里顿时阴暗下来。夜间母亲喘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我和衣躺在窗户下的长凳上,风呼踏踏敲在窗上,竭力想挤进窗缝,这寒冷的冬夜啊,漫长的让人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也不顺畅起来。母亲昏昏沉沉,不辨黑夜白天,氧气瓶咕噜噜工作,源源不断地将湿润的氧气送入母亲的肺里。从早晨到夜里,甚至凌晨,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在亲人们的注视下,滴进母亲的血管化作一批批勇敢的战士,和侵害母亲身体的病魔做殊死搏斗。一袋又一袋冰冷的液体流进母亲温热的身体。突然,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进我的脖子里,很久,那里一直是凉的,感觉仿佛落下了一个寒印,那一刻,我体会到了母亲的痛苦与坚韧。正是凭着这份坚韧,母亲闯过了一道道生死关卡。
春节后降下一场不小的雪。清寂的街头,许久没有等来公交车。凛冽的寒风裹着乱琼碎玉扑面而来,倒是给灼热的头脑注入新鲜的凉意,参差纷杂的思绪在砭骨的寒彻里突出一息希望来。这以后不久,母亲走下病床,站在病房门口张望。
又一次想到生命的问题时,我正在公交车站点等车,三月的阳光,从高大的白杨树缝隙洒落下来,碗口粗的树干笔直向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枝上已经长出疏疏落落的灰绿小叶,不由你不佩服自然之子的力量与勇气。
公交车开来了,又缓缓启动了,载着崭新的春天驶进辽阔的阳光。<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