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遗落在故土的记忆（农场纪事之一）

张敏

  2019年9月初，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我终于从珠海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新疆。

         经过近四十天的休养和调理，感觉身体状况恢复了很多，我便从乌鲁木齐的家里，乘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土——石河子的后花园一四七团。当天，我和哥哥就租了一辆车，开始了故土的寻梦之旅。

         第一站，当然是先去寻找留下我青春足迹的值班二连。

        值班二连，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个单位。记忆里的值班二连，与团场中其他连队无二致。记得那时的连队布局都是前面是连部办公室和大礼堂——全连职工开会的地方，办公室和礼堂后面，依次左右分列着职工小家住房、食堂和仓库等辅助用房。大礼堂的右侧是我曾经工作过的食堂。每天，我们蒸发糕，蒸馒头，偶尔也会包包子。我经常与人抬着个大柳筐，里面装着切好的白菜或包菜，去水井洗菜。水井的水量真大，水流很急，冲的满筐的白菜在筐里翻滚。现在想想，这种方式用水既浪费，又让蔬菜中的维生素白白流失了许多。这口日夜奔流不息的自流井，除保证我们全连人口用水外，相邻的汽车队人家的生活用水，也取自此水井。

        1976年夏季，我高中毕业时刚满17岁，按说正是读书的年龄，可那时读至高中，就算完成了全部学业，学生都得下乡或参加工作。

         当时，我们二十几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值班二连工作。作为新职工，我们与老职工干着一样的农活。一场场劳动竞赛，激励着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或去地里割苜蓿，或打毛渠，或挖排碱渠。有时也去玛河拉沙子，甚至值夜班去地里浇水。这些劳动都属于强体力活，可刚刚成年的我们居然都扛下来了。倒是每年五月前后，为玉米、甜菜、棉花定苗的农活，让我们感到苦不堪言。定苗这工作看上去不需要多少体力，可不停地弯腰、下蹲除去多余的小苗，大家都觉得干这活好辛苦，而且每天还有定额必须完成。

         几年的连队生活，有苦，也有乐。上夜班浇水是辛苦，但也充满了乐趣。年轻人总是精力充沛，喜欢做点恶作剧。某天，几个男生值班浇水。连领导不放心，夜里来查看。当查看到孙同学和彭同学负责的条田时，他俩就悄悄躲一边，待连领导停好自行车去寻他俩时，俩男生便走到连领导的自行车前，顺势将车丢进了水渠里，然后又躲一边观察动静。连领导巡视了一番，没找到俩男生，只好返回停车处，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了。连领导最后只能疑惑地嘟哝着：真是见鬼了！无奈地步行返回了。

          按说上夜班浇水这类活，属重体力活，又充满了危险，不适宜女职工干。可那时的口号是“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上夜班浇水当然少不了女职工。也许，借着夜色，人性中最本质的欲望也变得压抑不住了。也许，男生们想以此展示自己的胆魄与智慧。他们居然想出了：去瓜地偷瓜，然后把偷的西瓜扔进水渠，让西瓜顺水流到远离瓜地的地方，再由女生在下游接应把西瓜捞上来。

         那年，同学聚会。听同学讲起宋同学的趣事：某夜，轮到年龄不足18岁的宋同学值班浇水。宋同学忙前忙后地开毛渠引水入田，灌满一方田地后，又将引水毛渠口封堵上，转身又去其它地方开毛渠引水入田。如此反复几次后，东方已泛白，瘦弱的宋同学已疲惫不堪，就返回单位休息了。当宋同学中午起来，正在擦拭他新买的皮鞋，恰逢连领导走进他们宿舍，只见该领导顺手抄起宋同学的一只皮鞋，转身将那只皮鞋扔进了门前的水渠里，然后怒气冲天地对宋同学吼道：你还在这臭美！你昨晚咋浇的水？把青苗都淹了……

         离开值班二连，我们直奔地处老王庄的三营营部。因父亲工作调动频繁，我先后在团四中、三中，最后又到一中，才完成了我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涯。车子刚停稳，我和哥哥就疾步向三营营部旧址走去。如果不是那幢孤零零的老商店和那座极具文革特色的语录碑依然兀立在荒草中，我们真的很难确定这儿曾经是三营的行政中心。有了这两座老建筑做参照，我们很快找到了文革后期，我们家曾经的所在地。经过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家门前那条还算平坦的泥土路，已变得坑坑洼洼。路的两旁，蒿草没膝，一种苍凉感油然而生。

         记得我初中二年级是在三中上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地理老师徐海文，她讲课的语言和声音很有魅力，枯燥无味的地理知识，让人听得有滋有味，感觉听完课，就把其所讲的内容印在脑子里了。地理考试，我从不用看书复习，就能考出不错的成绩。还有数学老师周志强，他的语言不急不慢，逻辑性强，环环相扣，从无一句废话，例题只讲一遍，我们就感觉理解的特别透彻。语文老师龙月明的语法课，也让我记忆犹新，感觉我的语法基础知识全部来自龙老师。

        依依不舍地离开三营营部旧址，我们又直奔三营的二十连。1979年春，我从原工作单位调入二十连小学任教，一干就是四年多。1983年暑假，我从二十连小学调至团一中小学校部任教，至1992年，我调离147团。记忆中的二十连小学，坐落在连队家属区的后面。当时，在校学生约一百多人，设一到五年级五个班。七、八个老师，连队虽然偏远，但老师们处的相当好。至今，我还和三位同事保持联系。

       从二十连旧址出来，我们向远处的工业园奔去。来之前，哥哥就告诉我：现在一四七也有上规模的工业园了，而且就建在过去的二十连与二十二连的沙漠腹地之间。在内地，特别是在珠三角、长三角地区，工业园区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在偏远的戈壁荒漠上建园区，我还是对此充满了好奇，非常想看看建在荒漠边缘的园区长的啥模样。

         因时间关系，开车的师傅也仅陪着我们在园区大门附近看看了。只见高大的厂房拔地而起，厂区前一栋由天蓝色彩钢构筑的厂房呈“一”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是天业公司的厂房，由于厂房非常高大，把我们的视线完全挡住了，幸好之前拍了一张远景图，可以隐约看见后面的厂房。厂区门前一条崭新漂亮的柏油公路已修通，可直达团部。听开车的师傅说，这里还将修建火车站，建一条连通石河子的铁路，以方便将来产品的外运。看来这儿将来动静还真不小！

        当汽车行至过去的生产二连时，经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玛纳斯河，此时终于展露出她的真容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四七团因为有了玛河的存在，才让大人和孩子多了个好去处。记忆里，夏日的玛河，河水丰沛，芦苇青青，野鸭出没，鱼儿欢腾，半大小子们个个像泥鳅般在河水中出没。冬季的玛河，又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滑冰场。孩子们穿着着自制的滑冰鞋——一块与鞋底等长等宽的木板上，竖箍着两条粗点的铁丝，一双溜冰鞋就算完成了。在孩子放养的六、七十年代，玛河成了男孩子们嬉戏玩乐的天堂。他们或野泳，或跳入玛河中捉鱼、寻觅野鸭蛋。在物质极其匮乏的七十年代，玛河为沿岸连队人家提供了优质蛋白。记忆里，父母和其他职工一样，忙里偷闲地去玛河里捕捉小鱼，用以改善一下难见荤腥的伙食。或买来一群小鸡、小鸭，圈在河岸边上饲养，以期作为年节时的肉类储备。

        1969年前后，居住在李庄（原兵团农十师师部所在地，文革前划归农八师所辖。现成为新疆兵团垦教育基地）的人员大撤离，我家就是那时从李庄搬迁至生产二连的，我们的新家就紧依着玛纳斯河边，我的小学五年级和初一就是在这儿和四中完成的。记得当年宽阔的水面上，每天都可以看见母亲喂养的十几只雪白的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傍晚时分，河里的小鱼不时的跃出水面。为了让小鸭快快长大，多多产蛋，父母每天傍晚时，往玛河里下两个盆子。盆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纱布，里面再放上许多棉籽饼做饵料，再用长点的袜筒与纱布连结，做为鱼儿进盆的入口。天亮后，父母又会来到河边，拽起连结盆边的细麻绳，将盆子捞上岸，打开纱布，只见银光闪闪的白条子在盆里欢跳。有时逮到的小白条也就一揸长，母亲没工夫收拾，为图省事，顺手将小鱼倒进鸭食盆里喂鸭。现在想起这往事，我总在心里说：这么纯天然的食物，母亲咋就不知道用来煮鱼汤喝呀？不过换个角度想，又觉得母亲这样做是最佳选择。母亲把难以收拾的小鱼，直接变成了鸭肉和鸭蛋，我们照样吃到了绿色安全的优质蛋白。不过，当年的地貌大概完全让洪水冲毁了吧？我和哥哥依稀找到了当年我们家大概的位置。看着眼前干涸的玛河，四十年前水草丰美的玛河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了。真的有点触景伤怀！玛河，也像我们一样，正在渐渐老去。

    光荫荏苒，岁月更迭。一四七团自1953年4月建团（前身为三十团）至今，已走过六十六个春秋。六十六年的岁月，足以让一个人从孩童走向老年。但对一个地方而言，六十年的岁月，在历史的长河中，仅仅是一朵小小浪花。如今的兵团农场，已不是我们记忆里昨日的模样了。如今，各团场辖下的连队职工都搬迁到团部居住，仅在农忙时，开车去连队搞田间管理。团部所在地，按不同功能划分出居住、学校、商业、医疗、休闲、养老等区域。道路两旁果树成荫，老人安逸，孩子欢腾，年轻人朝气勃发……

        一日的寻梦之旅，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让我久久地沉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这是我刚工作时，分配到值班二连的连部办公室。与之对称的西边的职工宿舍已不复存在了。

这是原值班二连的大礼堂。礼堂左侧是我们几个女生的宿舍。因废弃不用，我们当年的宿舍荡然无存。

当年汽车队老人故地重游，随女儿一起在寻觅值班二连的水井。

乛

离开值班二连，我们驱车半小时，就到达了地处老王庄的三营营部旧址。看到这标牌，我有一种游子回家的感觉。

若大的三营营部，现仅存这幢建于六十年代初期的老房子了。这幢老房子是当年热闹非凡的商店所在，虽然这老房子是土木结构的，在历经近六十年的风雨侵蚀，依然傲立。曾经穿梭于其中的许多人，却像这衰败的枯草一样，堙灭在时光的隧道之中了。

挺立在荒草中的语录碑， 依然能辨认出“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这句文革时期使用频率极高的口号。

当我和哥哥再次踏上门前这小路，五十年前的时光和往事，一下涌上了我们的心头。

离开三营营部旧址，我们大约用时二十余分钟，就到达二十连了。当“二十连”的标牌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种恍若在梦境的感觉。

进入二十连，我们仅看到这栋平房。我非常想看到当年我工作过的小学和住过的宿舍。可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也只能站在这平房前，努力辨别当年小学的方位。

远眺二十队工业园区。该园区属石河子天业集团公司。按规划，还将有五个工业园陆续迁入。天业投建的这个工程够宏大，仅围墙就有4.3公里长。

近观工业园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新疆，自我们的父辈进驻后，他们铸剑为犁，将千年荒原变为绿洲和农田。但面对广袤苍凉的沙漠，父辈们也只能望漠兴叹。可今天眼前的工业园，让我有种沧海桑田的惊艳感。但愿若干年后，二十连，老王庄，乃至整个石河子地区，天空依然清澈明朗，白云依然纯白如棉。

园区办公用房

记忆里的沙漠几乎寸草不生。而今，沙漠却是这般模样了。听哥哥说，近十多年来，单位年年组织大家去沙漠种草、种沙漠植物。沙漠边缘的荒漠也被人利用起来了，成片成片的棉花虽然比不上大块条田里棉花的长势，却也成株成片，算的上广种薄收吧！秋天，种植者多少也能收获些棉花，何况又起到了固沙作用，也算没白费人们的付出。

（不知触碰到手机的哪个按键了，这两张照片竟拍成黑白照。也算歪打正着吧！让我们在黑白的世界里，寻觅曾经的过往，从中体味人生况味吧！）

          记得当年，我们经常随二十连的老住户们去沙漠里拾柴禾。那时的冬季，连队的职工家属做饭、取暖一半靠烧柴解决。因运力问题，远在南山煤矿的煤，很难及时运到各连队。所以干枯的白柳、红柳成了各家炉堂里最好的燃料。特别是干枯的白柳，就像天然的木炭，易燃，火力也非常足。红柳不易燃烧，热能也没白柳足。因常年的捡拾，靠近连队周边的稍粗的干枯红、白柳几乎见不到了。为了节省脚力，大家就就地“取柴”，将正生长旺盛的甘蔗般粗细的白柳砍下，晾晒三两日，就挑回家，以备日后做燃料。如今，每当看到人们在沙漠里植树种草的新闻，我就会联想到当年看到的这一幕。那时的父辈及我们真的没一点环保意识。

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的车已行至玛纳斯河岸边。我们跳下汽车，径直走向玛河堤岸，望着干涸的玛河，我忽然变得伤感不已。感觉如今的玛河，就像一位丰腴少妇，经过半个世纪的岁月侵蚀，已变成一位干瘪、瘦弱的老妪。当年的丰沛的河水、茂盛的芦苇、嬉戏的孩童全都没了踪影！这还是我记忆中的玛河吗？

大美新疆处处都是美景。瞧！这是我随手拍下的路边景观。只要你用心，无需车马劳顿地远赴天山深处去观景。只要身在新疆，每一处都有醉人的风景等着你去发现，去感受。三营虽地处沙漠边缘，可一样有着平坦、标准的柏油公路，六十年前晴天尘土漫天、雨天泥泞不堪的状况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图中老人（中）是原值班二连老炊事员王师傅

此照片，源自147团张汉军的《团场往事》。在此致谢！

（同上）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