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哥(岁月系列之056)

沈渭清

<h3> 喜哥自己勉强把那一瓷盅毒酒放到嘴边,没有马上喝下去。他侧过脸看着窗外明媚的午后阳光,浑黄的眼里泛着晶亮的光芒,抽动了几下鼻翼,露出了如释重荷的浅笑!</h3><h3> 喜哥是我大舅的幺儿,比我大几岁,和我比较要好,从我记事起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玩耍。</h3><h3> 从双乳铺奶子山过月河上岸到周家湾,走过一段比较崎岖松软的梯田田埂路,然后沿着一条溜滑陡峭,穿行在栎树林中的坡路,就到了半山垴上绿树掩眏的喜哥家老屋。</h3><h3> 记忆中喜哥家的老屋,是那种陕南常见的长两间带偏厦屋的样式,进深比较短,屋顶盖着黑褐色、厚实的丝茅草,有些地方倔强的生长着好些绿茵茵的狗尾巴草,每当灶屋里生火做饭时,炊烟就会从房顶丝丝冒出来,一派烟雾朦胧的景致。</h3><h3> 老屋是大舅带着结婚进门刚刚半年的大舅母,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没有请一个外人,自己一手开挖宅基地,盖起来这几间干打垒的土墙茅屋。据说,赌气分家另过的那个夏天,倔强的大舅只穿着摞补丁的大短裤,带着一把随身的砍柴刀,几乎净身出户,在半山腰撘起的窝棚里住了两三年。</h3><h3> 喜哥前面有个哥,下面有两个妹妹,一家人老少都很勤快能吃苦。小时候喜哥和我都在双乳铺上学,他虽然比我高几级,但是一直对我比较照顾。冬天的时候,他会提一个把木炭烧的红彤彤的自制火盆,大部分时间都是拿给我烤,自己冻的清鼻涕直吸流。有时在火盆里烤些喷香的豆子,也不忘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给我送一大把,让我装在裤兜里慢慢吃。天热的时候,他会偷偷带我去月河里玩耍,我不会游泳呛了好几次水,哼哼唧唧的就瞎哭闹,为此他没有少挨大舅母的鞋底子。每每这时,看着喜哥被拾掇的上下逃窜的狼狈样,我就在一旁冒着鼻泡直乐。很多时候,我一放学就会跟屁虫一样跟喜哥到他家,哪怕路远一些也愿意。大舅母看到我来,就会把给喜哥留得一大碗红薯蒸饭,分一半给我,还是白米饭多的那一半。而后随手会给饭量大的喜哥碗里再加两大块蒸红薯,苦涩的说:你大些!有时候好不容易吃一顿肉,大舅母就会让喜哥把我带回家去改善伙食,把炼出肥油、喷香不腻的肉片往我碗里夹!每每这时没有少挨母亲数落,说我脸皮厚,大舅家粮食也不多,生活也不好过!有好几次都过河到喜哥家把我往回找,我是极不愿意回家,喜欢跟喜哥和表姐妹们满山野疯跑。大舅母就会乐呵呵的笑说:不就是多添双筷子嘛,再说外甥是舅家屋里的狗,吃了喝了顺墙走!</h3><h3> 喜哥人聪明机灵,放学饭后很快就把作业做完,然后不是背着大背篓去山上放牛顺带割牛草,就是上山砍柴,干活手脚风快利索。闲时会爬树给我摘野果子,也会给我自制些木刀和弓箭类的玩具。最让我佩服的是喜哥可以踩着自己做的高跷上坡下坎,还能够在院坝里劈叉翻筋斗,而我勉强上去却站都站不稳。</h3><h3> 喜哥初中没有上完,为了后面的两个妹妹,他就辍学回家务农了。那时正赶上土地承包到户,生产队的田地家什都基本上分光,家里有田有地有牲口,就是缺劳力。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去喜哥家的次数就少了,因为他们总有忙不完的农活,也没有闲人陪我玩耍,基本上是逢年过节才去,再后来看到他时,倒是壮实好些,黝黑了许多!</h3> <h3>  农闲时节,老家成年的男人都会去贩卖窑货,换些钱粮贴补家用。正是那时节,住在半山垴上从来没有摸过自行车的喜哥,硬是下狠劲说要学会骑车。在一个蒲溪铺逢场的早上,他跑到公路边厮磨了两场的陈瘸子修理铺里,花了五十块钱把自己看重的那辆旧加重永久牌自行车买到了手,还顺便央求陈瘸子把刹车闸皮和前后轴磨损的钢珠给换了一遍。喜哥不会骑车,就从蒲溪铺把车推回了周家湾,差不多八九里路程,可怜的小腿杆被不停翻转的脚踏板磕碰的皮破血流。</h3><h3> 第二天早起天刚麻麻亮,喜哥推着自行车上了农场院坝,身后跟着一个边走边揉着眼屎的本家堂哥,给他充当教练。他先骑上车座,双手死劲把住车方向盘,脚下忙不迭的蹬着半圈脚踏,堂哥在后面扶着车后座,一边往前推一边稳住车尽量不倒。兄弟俩汗流浃背的折腾了一上午,堂哥终于可以放开手,让喜哥在场院里转圈骑。虽说是扭着水蛇腰的骑车姿势很好笑,但是总算可以让车不那么容易倒了。下午的时候,可以勉强独自在场院了转圈骑行的喜哥,就开始练习上下车,而且有意识只练从身前上下,方便以后贩卖窑货骑行。前后花了不到三天时间,虽然好几次摔倒把嘴唇弄得肿起老高,也总算学会了骑车。</h3><h3> 几天后,喜哥就结伴骑着车出现在了田禾沟里的坛罐窑厂。这条沟从蒲溪铺往进走,一出独龙潭山口,一连几十家窑厂散落在沟里。兴许是这条沟山上不缺柴禾,黄泥巴又细腻粘软的缘故,烧制出的农家常用的坛坛罐罐陶器家什品质确实不错,汉江两岸、南北二山方圆几百里颇有名气。喜哥是新骑手,又是第一次上货,不敢捡大件也不敢弄太多,就选一些山里家家户户常用的瓦盆土碗、腌菜坛、尿罐夜壶等,满满当当的码了半车,战战兢兢的骑着上路了。</h3><h3> 贩窑货是一个要体力的苦差事,陕南山区大多是上坡下岭、弯曲坑洼的山石土路,住家户又都是住的零散,一天有大半天时间都是要推着走。山里人也没有余钱,基本上都是拿粮食换窑活,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怕摔了,回程更是结结实实两三百斤好几包各种豆子和粮食,还得算好时间点赶集去卖了换成钱!起早贪黑的受了很多苦累不说,难免有时候下坡路滑,摔碎了满车窑活,人也摔的七荤八素。</h3><h3> 喜哥曾经也在安康火石岩沟里糟践了一车大缸和不少坛罐窑货,自己也滚下坡,弄得满身伤痛,还险些要了小命!最有意思的是贩窑活的这段苦日子,他还给自己挣了一个“饭桶”的浑名,说是在旬阳与安康交界的山垭饭馆,一块两毛钱就管饱吃的掺苞谷馇子的白米饭加捞酸菜,身形精瘦的他一个人吃了七碗,把店主人和一路的同伴骇得目瞪口呆!过后每每谈及这些,喜哥都是一阵畅快一阵酸楚!</h3> <h3> 后来,喜哥二十岁时成了家,表嫂是河对岸岭干子人,一个皮肤黝黑,身板结实,长着一对溜圆活泛的大眼睛女人。两口子都比较勤快能干,分家另过后又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虽然紧巴,也还比较安稳。</h3><h3>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家乡的壮劳力男人都愿意去山西的煤窑下井挖煤,说是钱赚得多。不愿意受罪出大力下井的,就去河北的铁矿铸造厂干活,也赚得比贩卖窑货多。喜哥也在一个正月,离开表嫂和儿女去了煤窑,跟家乡的几十个乡亲搭伴,在山西当地人承包的煤窑下井挖煤。为此,大舅母还经常偷偷抹眼泪,让表嫂劝喜哥回来,就在家门口找点活干多好,说河对门后湾李家谁谁去年到山西的窑上就没有回来;还说下井挖煤危险,是个差不多人已经死了,就差还没有埋的营生!</h3><h3> 喜哥没有听劝,攒劲干了一年,年底黑瘦了许多的他拿回来不少钞票,直接买下了本家堂哥山脚下平坝处的几间大瓦屋,彻底从山垴上的老屋搬了出来。一家人老老少少衣衫齐整、吃香喝辣的过了一个畅快年。正月十五一过,喜哥安顿好一家老小,又径直奔了山西,听本村的乡亲说他换了家工价高一些的私人煤窑干活。</h3> <h3> 在家一边种地一边照顾一家老小的表嫂,持家是精明强干的一把好手,脑壳也不是一般的活泛。逢集时喜欢捣鼓点小买卖,平日里还凭着一张巧嘴保媒拉纤,也不少赚零花钱。遇到山里的女子想远嫁找寻一个家事好一些的婆家,都会央求表嫂给费心张罗。慢慢的月河两岸很多的女子,陆陆续续通过表嫂的路数嫁到了河北湖北那些钱粮富足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坐火车出去个三五天,兜里总能装一两千块跑腿钱。表嫂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烫着乡下人少有的波浪卷发,穿着也是满身稠飞飞的靓丽光鲜,引得乡亲们一茬眼羡的目光。</h3><h3> 说是那年端午节前的一个晌午,从周家湾河坎上过来了好几个男女警察,也不管孩子哭闹,把正在做饭的表嫂直接拷走了。等到家人赶来后,早看不到表嫂一行人的身影。大舅妈一边安抚哭嚎的孙女,一边让大舅赶紧找村干部去派出所打听到底是啥情况?</h3><h3> 喜哥辗转接到电报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他到处托人情,县里看守所也跑了好几趟,连面都没让见。赶上严打特殊时期,等到喜哥再见到表嫂的时候,是在县法院的审判法庭上。以前精神气爽的表嫂,头发蓬乱一脸的泪斑,眼神也是木讷发痴的模样。那天,当听到法庭以贩卖妇女罪判处表嫂的时候,喜哥看到表嫂直接瘫倒在地,自己也脑子一片空白的愣在当场。</h3><h3> 表嫂蹲了监狱,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喜哥先是请人紧赶慢赶把几亩责任田的秧苗插上,又把错过了好太阳快出牙的麦子晾晒熨帖。上交完公购粮,剩余的一部分装满了自家仓柜,还有些加工成了面粉和成品挂面。看看安顿的差不多了,喜哥去了父母家,央求两位老人帮忙照看一双儿女,自己还得到山西下煤窑,说是那边只要肯出力气就能挣到钱,趁自己年轻再好好干几年,以后父母亲老了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h3><h3> 大舅老两口拗不过喜哥,只得答应了,让他放心去吧,家里不用操心,但是千叮咛万嘱咐他在外千万要注意安全。</h3><h3> 喜哥给父母留了些零用钱,临走前又给两个儿女买了换季的衣服,才在孩子不舍的啼哭声中过了月河桥。大舅母那天一直看着喜哥上到河对岸,在毛毛雨中走远后,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凄凉。</h3> <h3> 喜哥走后,大舅母就基本上住在了喜哥家,一边照顾着两个念小学的孙子,一边还得割草打粮的伺候自家的牲口家禽,里里外外整天不停的忙活。大舅白天侍弄田地庄家,累得直哼哼说腰疼,晚上喝一盅自己酿的包谷酒,再简单吃点饭后就回到山梁上老屋睡觉看门。</h3><h3> 秋收时节,喜哥没有回来,只从邮局汇兑了些钱,来信说让大舅请人帮忙收庄家;说煤窑上忙得很,都在准备储存过冬的媒,加班工价高干活挣得多!无奈大舅只得请人,忙活了半个月才把粮食晒干入了仓。</h3><h3> 老家陕南的天气变换很快,下了几场连阴雨后,仿佛一下就过渡到了清冷的深秋。</h3><h3> 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大舅母在山梁上的老宅喂完了圈里的猪,感觉有点累,就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舅母突然被自己做的噩梦惊醒,而且感觉自己心口也是一阵阵绞痛。后来听她给我母亲说,那天在梦里她真真切切听见喜哥在黑暗里喊她,可是她急慌慌的一直看不到喜哥的身影,后来自己摸索呼应了好久,才找到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刚回过头,恍然看见喜哥满脸血污的站在自己面前,就一个激灵的惊醒了。</h3><h3> 一连几天,大舅母都有些神情恍惚,心里也总是慌焦毛燥的不踏实。她把自己梦里的情形说给了大舅听,大舅静静地听完后,看着她沉默了许久。</h3> <h3> 几天后,蒲溪邮电局的李师骑车送来一封山西发过来的电报。大舅母的噩梦和担心得到验证,喜哥在煤窑上真的出事了。</h3><h3> 说是喜哥出事那天是上连班,只在下午交接班的时候上到地面简单的吃了一顿饭,不想来回井上井下的折腾,就顺便往腰间挂兜里揣了几个夹了咸菜的馒头又下井去了。私人承包的煤窑设施都简单,当班有十几个工友,三四个在支坑道护木拉临时照明,其他人都分布在宽敞的掌子面不紧不慢的往架子车上装煤。干得有些累的喜哥,先坐下歇了一会喝点水,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馒头;然后就离开人多的掌子面到旁边还没有支护完的岔洞里解手。他刚刚蹲下,就听见耳旁轰隆一声震天炸响,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h3><h3> 过了许久,喜哥醒了,是被疼痛折磨醒的。他睁开湿乎乎的双眼,但是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鼻腔里也弥漫着难闻的粉尘和硫磺的气味。他感觉到自己是趴在地上,因为左胳膊一抬就摸索到碎掉了矿灯的柳条安全帽,放下胳膊手边就是冰冷的水坑。右边胳膊也能活动,可以摸到身侧的煤块和压在身后的粗大护木,至少有两根就直接压在他的腰部和大腿上,让他下半身动弹不得,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就是来自于腰腿部。他试图攒劲想推开压在腰上的木头,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努力了几次都纹丝不动,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得不放弃。</h3><h3> 喜哥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扯开嗓门喊救命,右手也摸索着抓起煤块胡乱敲打。折腾了不知道多久,累了,腰身疼的麻木了,就晕乎乎的睡过去了。醒过来后,口渴的实在难受,就勉强用左手掬了几口混合着煤渣的水喝,然后又呼救一会。后来饿了,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腰间的挂兜,他记得应该还有两三个馒头,就掏出来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再后来,馒头吃完了,只能喝点水。他没有力气再呼救了,静静地闭着眼,想着自己的一对儿女,想着自己的父母亲。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进入了一个混沌状态,除开隐约的水滴声外,安静的如同身在一个空灵的世界。</h3> <p>  喜哥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他只感觉有一双大手把他的肩颈抓的生疼,他虚弱的半睁开眼试图挣扎了一下,想用手扒开那双大手,他隐隐看到了红彤彤的火炉……</p><p> 后来听煤矿的人说,喜哥命真大。原来那天是隔壁煤窑偷采,放炮的时候崩塌了这边还没有支护完的掌子面,当场砸死了五个跑得慢的,还重伤了好几个。他是第八天才搜救出来的,已经没有了呼吸,是在火葬场快被火化的时候发现还有口气和动静被救过来的。</p><p> 大舅和大表哥、还有本家的一个村干部赶到山西的时候,喜哥正异常消瘦的躺在病床上,政府有派专人伺候着。医生说他严重伤及腰椎,加上受伤时间较长,腰腹以下都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暴脾气的大舅和大表哥快崩溃了,直接和处理事故的人动了手。好在同行的村干部比较明事理,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p><p> 政府进行了事故调查,处理的最终结果是造成这起事故的两家煤窑都因为是违规无证偷采而被封井关停,两家煤窑的老板一个跑路正在抓捕,一个已经被公安控制。喜哥的事通过几轮交涉,由政府出面派车将他送回了家,然后结清了工资再一次性给补偿了不到二十万元做了了断。</p> <h3>  喜哥是冬月底回到了周家湾,不过一个礼拜,大舅母头发就白了一多半,整天都是以泪洗面。没有什么文化的大舅老两口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不能站起来,先是请本乡名望颇高的老中医宗哲给抓药,银针配合扎了一两个月,也没有啥起色。农历正月一过,听人说省城西安大医院有可能治好,就包车去了西安,折腾了一两个月后白花钱又折回来。后来又听南山人说有治骨骼的祖传偏方,就是药材稀缺有些贵,为此大舅专门跑了好几趟南山和安康的中药房。前后花了不少冤枉钱,喜哥还是只能躺在床上,下半身瘫痪不能动弹,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人伺候。</h3><h3> 农历年,我随母亲回周家湾给几个舅家拜年的时候去了喜哥家。正月天气冷,屋里靠近床边燃着一盆灰红的木炭火,门窗都关得严实。喜哥捂着厚厚的棉被仰面躺在床上,一根细长的输尿管从被窝里引出,一推门直冲鼻孔的就是一股混合着尿骚和碳烟的难闻味道。看着我们进屋,喜哥灿灿的笑着招呼,喊叫在隔壁玩耍的儿子给我们倒水。</h3><h3> 母亲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握着喜哥瘦弱的手一边安抚着,一边止不住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我静静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苦涩的冲他笑了笑,给他掖了掖身下的被角。</h3><h3> 喜哥灰白的脸色始终挂着故作轻松的微笑,反倒是叮嘱身体不太好的我母亲要保重身体,也让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一个好工作,这样少受些累!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眼里没有了往日的那份精明和自信,有的只是更多的无助和失落。</h3><h3> 喜哥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期间我星期天的时候去看过他两次,依然是不见好转。平日里都是大舅母在照顾他,两个孩子有时候能够帮个手,偶尔会搬一把圈椅,把他弄到院坝里见见阳光。</h3> <h3>  第二年九月,我离开了老家后,母亲有来信说起喜哥,说他现在瘦了许多,不愿意吃饭,没有办法只能由大舅母喂饭;而且脾气也不太好,经常骂孩子,自己也倔强的不愿意再花钱治病。</h3><h3> 秋收后,母亲给我打了长途电话,情绪有些激动,哽咽说喜哥死了,是自己喝药死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堵得慌,好久都没有缓过劲来!</h3><h3> 原来乡下农忙完了后,喜哥就给大舅老两口说他不想活了,不要再给他花钱治了,把那点钱留着给父母亲养老和儿女上学用!哭诉着说这样太熬人了,自己活受罪不说还要拖累一家老小!大舅一直不言语,大舅母也只能哭哭啼啼劝他,当娘的谁又愿意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h3><h3> 喜哥让儿女找来了其他几个舅舅舅母,还把我母亲找过去,让大家劝劝大舅母老两口。大家自然不会去劝这种事,大舅母也不可能听劝,只管红着眼眶往经常绝食的喜哥嘴里喂炖烂糊的肉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人形的喜哥没有力气,拗不过大舅母,只是噙着眼泪机械性的张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已经流干了眼泪的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倒是见过些世面、什么都看得开的我四舅,最后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说:还不如随了他的心思!</h3><h3> 没日没夜照看一家老小的大舅母累倒了,直接被送到乡卫生院。大舅要两边照顾,看护喜哥的活就落在住在前院的四舅身上。四舅是个单身汉,平日里干些看阴阳风水、葬坟配药的奇巧营生,没有啥拖累,也比较清闲。</h3> <h3> 喜哥临走的那天晌午,我母亲花了一上午时间弄了一小盆炖菜,先给住在卫生院的大舅母送去一些,然后就提着小瓦罐过河去了喜哥家。一进门看到他垫了一个厚枕头在后肩背,掖着薄被斜靠在床头上。屋里除开大舅外,其他的长辈都在,连住在北山脑的小姨也回来了。</h3><h3> 我母亲把炖的很烂糊的鸡肉剔除骨头,慢慢的一勺一勺的喂给喜哥吃。他胃口不错很开心,吃了差不多一个整鸡腿肉,喝下多半碗鸡汤。吃好饭他说想洗把脸,我母亲就打了一盆热水,给他脸面脖颈彻底的擦洗了一遍,还找出来把好久没有用过上刀片的剃须刀,给他刮干净了好长的胡茬。</h3><h3> 一收拾利索,喜哥立马精神了许多,眼睛也灼灼的有了几分神采。而后,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床边的我四舅。四舅没有言语,转身去了里屋,一会儿端出一个平日能盛一两酒的瓷盅,迟疑片刻还是放在了床前的木柜上,然后一脸漠然的看着喜哥。</h3><h3> 喜哥望着自己的几个长辈,在每个人的脸上大概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凄然的说父母亲和儿女就拜托了,让大家多劳些神照看!</h3> <h3> 我母亲去的最晚,看着小姨和几个舅母眼泪和悲切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拉着喜哥的手说:喜啊,不能这么想不开呀!</h3><h3> 喜哥咧着嘴说:大姑你保重,有空多过来看看我爸我妈和孩子!</h3><h3> 四舅没有言语,上前把我母亲紧紧攥着的手掰开,顺势把她让到身后,不让上前,我母亲和小姨抱头哭作一团。</h3><h3> 喜哥最后看着四舅轻声说:动手吧!</h3><h3> 四舅看着盛满浑黄液体的酒盅,迟迟没有端起,停顿了一会还是轻轻的把瓷盅推到喜哥自己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摇着头说:我下不去手!然后别过脸去,脸上分明也有斑驳的泪滴。</h3><h3> 喜哥微微颤抖着伸出没有什么血色、只剩下经骨的手,勉强把那一瓷盅毒酒放到嘴唇边,没有马上喝下去,他侧过脸看着窗外明媚的午后阳光,浑黄的眼里泛着晶亮的光芒。</h3><h3> 大家不忍心看这个场面,都低着头,耳边只有两个舅母、母亲和小姨时高时低悲痛的抽泣声!</h3><h3> 喜哥端着瓷盅的右手慢慢用力上倾,然后脖颈顺势往后一仰,就一口全部吞咽了下去。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右手轻轻地松开,任由瓷盅滚落到泥地上。</h3><h3> 喜哥上半身努力的斜靠在床头,双眼望着窗外的远山和阳光,鼓凸的喉结上下滚动,脸面颜色越来越凝重,颤抖瘦弱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子,满头细密的汗珠转眼间就变成了滚落的汗滴,两腮的肌肉和两鬓的经脉都使劲的往两侧撕扯,可以听到牙齿清晰的咯吱厮磨磕击声。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努力的睁着,虽有好些不干和不舍,但眼神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从容!</h3><h3> 喜哥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最后耷拉下脑袋断了气,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闭眼!</h3><h3> 那天晌午喜哥走了后,月河川下了短暂的一阵白雨,雨停后天空还出现了一道彩虹,绚烂恢弘的那种。</h3><h3> </h3><h3> (完稿于2019年11月15日,图片来源于网络,感谢原作者。)</h3> <h3>【作者简介】:沈渭清(又名:沈兰天) 生于1970年, 陕西汉阴沈氏十五世孙。世界汉语文学作家协会一级作家、一级诗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我土我民》等,在各纸媒及平台刊发小说、诗歌及散文数百篇。有作品入选《中国最美爱情诗选》、《当代优秀华文文学作品选》、《当代人气作家获奖作品选》、《当代华语作家获奖作品文集》,曾获长江中下游五省一市优秀奖作品奖﹑三秦文学征文优秀奖、首届“书林杯”征文优秀奖、首届“母爱如水 父爱如山”征文大赛一等奖、第五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