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灵

惜存*

        外婆到我工作的城市陪我住了一段。在分隔两地的电话这头总是听到她在那头说着担心我，心疼我一人在外。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很少出门，总是在屋里打扫收拾着各种东西，家里的一切都经她的手抹亮了。我时常问她会不会在家里呆得很闷，她总是说不会，说在我身边很安心。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束指弹弹古筝，每每这时候外婆就会坐到我床边认真的听。她最喜欢我弹的《浏阳河》，那段时间我正学习的曲子，练习的时间比较多也是她相对熟悉的旋律，弹到她听得懂的主歌部分时她就会忍不住跟着唱起来。她总是把古筝说成钢琴，“妹，我把钢琴给你擦了一遍，盖起来了。”我告诉她好多次那不是钢琴，叫古筝，但她总是记不住，后来我就不再纠正她了。外婆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认识的乐器种类屈指就能数完，乐器在她的世界里就是能发出美妙声音的东西。她能感受乐器带来的愉悦舒适，但对它们十分陌生，更记不住名字了。“钢琴”就“钢琴”吧，何妨呢！就像我们在感受花之美的时候，只需要“花”这个集名词就够了，在观赏星星的时候也无需知道最亮的那一颗叫什么名字，也不需要什么天文学的知识是一样的。

        每种花之间存在着微妙细腻的差异，喜欢的和讨厌的花更是存在着不同，外婆能够看得出来却也记不住它们不同的名字，毕竟花只是观赏。对于她来说草药则不同，她对草药十分敏锐，大部分的名字和用途她都能记住，功效或清或补，或温或寒，或有小毒的。从妇女主任退下来之后，外婆做了一名草医。小的时候去外婆家，经常看见她在砍草药的模样，她手中的柴刀在案板上不断传出哚哚声，晒谷坪上也大多晾晒着一些被剁碎或成片了的药材。外婆给它们安置在一个大房间里，一袋落一袋，满满当当的。这些药材大多是外婆自己上山采的挖的，我问外婆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到山上采药而不去中药铺去买呢，她说草医就是如此，追求植物最原本的味道，而中药铺里的是中药，有些是治过的。后来我的一个中医朋友告诉我，草药医和中医是不一样的。草医用药比较多用原味，讲究采摘的季节时辰，很多时候要用新鲜药，多用的是本地药材。中医用药则炮制的比较多，很少用新鲜草药，比较讲究配伍，受地域时间的限制少。我慢慢明白了为什么外婆要那么辛苦地到大山里采药了，这让我联想到一个选择冒雨徒步行走十七公里的方式，赶到他最喜爱的诗人的告别会现场的人。他说感觉行走在雨中，自己的心灵就更能靠近诗人了，朝着告别最后一刻走去，他似乎也体会到平时体会不到诗歌中的诗人。徒步的过程、亲历的过程会使人获得一种真实感和思量。外婆在深入大山采药时，会与药材更为亲近，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甚至通过食用，用整个身体与之产生联系。

  

        第一次进大瑶山采药的情形，是外婆最难忘的。四哥、瑶奶、阿大和外婆四人结伴开着两辆车前往，阿大的老婆瘫痪了，采药给她治病是他们进入大瑶山采药的主要目的。耸立的山峰，层叠百嶂，云烟袅袅，那万千植物静默的深山恍若世外。到了需要下车徒步深入大瑶山时就各自带上几个大麻袋和绳子出发了。刚入山就看见了开红花的葛麻藤和蛇药寮刁竹，外婆称寮刁竹为“药王”。他们每人将一些寮刁竹佩带在身上，嘴里也嚼上一两枝，这样遇到什么蛇都不会被咬了。不断向上，林木繁茂，路也不复得见，在看不见天空的山林里，一声鸟鸣都能够震颤许久。阿大走在前头，挥舞着镰刀，一抓一割一甩间，路就在他脚下伸延开来。走着着走突然听到一阵阵让人瑟瑟发抖声音，四人继续向前发现与那声音越发近了。不远处是一条山涧，清澈见底，不深但水流奔腾湍急。那是去对山采药的必经之路，却有一条大蛇横跨期间。蛇头盘缠着水流左边的松树，蛇尾盘缠着水流右边的树木，它中间部分泛着白光的身体不断卷起拍打着水面发出啪啪的巨响。那只大蛇在愉快的戏水，却把采药的四人吓坏了。虽然很害怕，但给阿大老婆治病的药还没采到，又听到瑶奶说对山有许多去风湿等的珍贵药材，都不甘心调头返回。于是他们避开大蛇从小半山砍木搭桥过河。桥搭好了，毕竟是独木桥，走起来身子很难平衡，加上害怕大蛇游下来的担忧，都想快快通过。急忙中瑶奶步子没踩稳扑通掉入了山涧中，幸好没有惊扰到上游正在玩耍的大蛇。他们又去砍了一根竹竿，在对岸借助竹竿将瑶奶拉上岸。

        过了山涧他们看到高处有一块大石板，上面长着九节风。九节风是治疗风湿、跌打的良药，很难遇上，因此四哥勇敢的爬了上去。石板的位置很高，在下面看着的三人都为四哥捏了把汗。药采到后，四哥将它们扎成捆背在背后，可这时四哥却下不来了。他脚下沟壑纵深，对面峰峦如聚，不敢向下看，不知如何往下爬，完全没有了不断向上时的勇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大家的鼓励下抓住旁边一岔很粗的树藤闭着眼睛，慢慢吊了下来。他们把采到的药材扎成捆，有的放入麻袋中，暂时放在一处，就继续向前找药了。到了一个苔痕遍布，到处倒塌着罗汉松的地方，大家都弓着背通过，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砸在外婆背上。外婆整个人惊住了，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她知道那是蛇，浑身冒着冷汗等它从自己的背上爬过。还好是有寮刁竹在身，不然十分危险。整个采药的过程十分惊险害怕，天更暗下来的时候，那满山遍野的野芭蕉将色调调得更暗了，尽管山里还有许多珍贵的药材四人都不敢继续前行了，挪动着一捆捆一大包一大包的药材原路返回。在返回的过程中，他们又迷路了，走来走去还在那里，这让初次进入大瑶山的三人心急如焚。瑶奶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瑶人，她说每座山都有山神，要心怀敬畏之心，从它的身上带走东西得和它打个招呼。于是她就念起解语来，不一会儿他们脚下的路就通了。由此他们都相信了每座大山都有一位看护的大神。

        在外婆那里可以听到许多在采药过程中遇到的事情，像一个个惊险刺激又充满灵异的故事。每次她对我说起这些事情都十分兴奋，恍若才才采药归来。她说还有一次为了找一味药翻越了十几个山头都没有找到，而第二日就是赶圩的日子，病人就要来取药了。眼看天就黑了，心里十分着急，她实在没办法了就跑到我太公的坟前去拜拜，因为这味药的使用方子是太公传给她的。外婆在太太坟前乞求能够顺利的找到药材。拜过之后继续向山中走去，刚入山就看到了要找的药材。

        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万物有灵吧。 在静默的事物中，植物当是最有灵的。

        植物日复一日的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守护着大山，装点着大山。它可以安静的是株草、是棵树，在人们懂得它需要它的时候全身都可以是宝，可以化成一味能治病的良药。有些植物凭借自己单独的力量就能消除一种病；有的需要几种或者十数种植物搭配在一起共同发挥作用，有主药，也需辅药。人在发挥作用的时候往往也是如此，有时候仅凭一人就能获得成功，有时候需要协作、需要一个团队的力量才能达到目标。外婆说使用草药的时候，一定要格外细心，不能像对待观赏的花卉、植物那样只是泛泛的了解。有的药材长得很像，药效却截然不同。比如百鸟枝树和樟树。这两种树长得很相像，一个叶子颜色更深一个稍浅，一个树皮更为粗糙一个略细腻，但不留心就会误以为是同一种树木。百鸟枝树是一味治疗风瘫的佳药，而樟树的树叶对止痒很有帮助，它们的功效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金樱子和两面针也是如此，叶子和刺都长得十分相像，但金樱子的根是治疗烫伤的药，而两面针可用于止疼。没有仔细分辨药材就使用是非常危险的。有的药材名字很像，药效也不尽然相同。比如黄花远志和黄花念，名字听起来像是同族，但功效完全不同。

    

        小的时候，外婆会到县里的草药行去摆摊给病人看病。草药行里一排过去上铺满了一个个的小布袋，小布袋都打开着张着椭圆的口，不同的口里装着不一样的草药。这些玲琅满目的小药材们，气味都不一样，凑在一起汇成了草药行里特有的味道。这个味道不同于中药铺里的味道，是植物本真散发出的气味，而中药铺的味道与之相比更为浓郁了些。中药铺里的墙壁上布满了一个个的小抽屉，抽屉外面通常贴着一张用红纸黑字写着里面装着的药材名字的纸条。这些药名通常都十分好听，如白芷、白芨、茯苓、金银花、灵芝等等。我看外婆给病人拿药的时候都是用手抓，没有借助称。这是草医和中医不同之处，草医往往通过医生自己的手来计量药量，而中医需要精确到克。中药铺里的配药师对上百个药盒十分熟悉，一拿一个准。配药师可以独自完成抓药也可以几个人配合着抓一副药，他们手上的古铜色的精致小称像极了书法家手中的毛笔。日复一日的使用，自己的称、自己的笔往往使用得更顺手，换一把就需要花时间去适应了。每个人的药都不相同，十几种甚至二十几种不同的中药一点点在洁白的纸上铺开，像一幅幅正在勾勒的精致画卷。

         家里人使用的书籍不多，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几本厚厚的药书了，书的旁边是外婆的老花镜。小时候我也很喜欢翻阅，因为每一页都有一幅植物的图片，我不太关心它们的用途，单单喜欢看它们不同的模样，趁机到外婆身边听她给我讲故事。也许是受到外婆的影响，无事的时候自己常常开着车到郊外，与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植物亲近。

        外婆回家又有一阵子了，这个黄昏铺满红霞的时间点我仿佛又隔着马路在家里的三楼，听到她从娱乐室归来爽朗的笑声。昨天傍晚给外婆打电话，一接通我还未出声她就说“好，下去了” ，于是就传来一串嘟嘟声。我想是她和邻居约好的散步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