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从墓地回来,我径直到父亲家给他送工资。“爸,吴姨没在啊?”“啊,她出去买菜啦……”“您这几天感觉好点没,还上喘不……?”“好多了……”。从父亲家出来,我习惯性的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已经站到北窗台前向我这边探望着……。曾经那么高大威严的父亲,如今老迈无助的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的等着你来,又眼巴巴的看着你走,一阵心酸,瞬间泪流……</h3><h3> 父亲的老家在青岗县,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通河工作。后来和母亲成了家,便从此在通河扎了根。在一群人里,父亲的辨识度极高,高高的个子,一副深度大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和孩子亲近过,以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小就非常敬畏他,尤其害怕他检查作业,辅导学习。小时候,家里有好几块父亲自制的小黑板,他常常将应用题写在小黑板上辅导我们到深夜。所以经常是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然后被父亲的怒吼声惊醒。最后脑子混浆浆的,还是做不对答案。所以时至今日,我仍旧对应用题嗤之以鼻,例如:一个大水池里,一边开着管子往里灌水,另一边开着管子往出放水,问需要多长时间能把水池子灌满?我的脑子永远死机在那一刻。但这种严苛的教育也不是毫无益处的。六岁之前,我就能熟练的背诵若干首唐诗和毛主席诗词。“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两万……”。那时候,只要家里一来客人,父亲就让我站在地中间背诵诗词,然后迎来一片赞誉声,说“小南真聪明,长大后肯定有出息!”</h3><h3> 父亲从事了一辈子教育工作,先后在县教师进修学校和第三中学工作过,在通河的教育界,父亲还是有一定声望的。提起李万书,很多人都会说“李老师的课讲得真好,声音像广播员一样…”父亲的学生的确很多,参加工作后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说:“哦,你是李老师的女儿啊,李老师曾经教过我…”听到对父亲的赞誉,我的心里真的很为父亲自豪。前年九月,父亲的第一批学生毕业40周年聚会,大家从五湖四海回到通河来看望他,没想到在酒桌上,父亲竟然即兴赋诗一首,引得这帮六旬老人掌声雷动,个个泪流满面。欢庆之余,更增添了我对父亲的一份敬仰之情。</h3><h3> 父亲一辈子极其爱书、爱读书。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但书柜却是必不可少的。《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三国演义》等,都是父亲的经典藏书。上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就开始要求我看小说写心得。《望云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那时候读的。再后来,父亲订了很多文学刊物,如《小说选刊》《章回小说》等,每到一期,父亲都会拿回来给我,我便一篇不落的读。虽然似懂非懂,但却在我未成年的心里积淀了很多的人生哲理,同时也在写作方面帮我开启了一扇窗,使我至今仍旧喜欢亲近文字。</h3><h3> 父亲严厉的家教是出了名的,但淘气的弟弟却总在挑战他的底线。不是今天逃课不写作业,就是明天和同学打架,总之,弟弟的调皮捣蛋让搞教育的父亲头疼了一回又一回,挨打便也成了家常便饭。我后来反思自己为什么在长大后一天比一天进步,这么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也长出了天鹅的翅膀,估计是父亲当年杀鸡骇猴的壮举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处处行之有度,时时皆以弟弟的言行为诫。现在想来,无论男孩女孩,乖巧一点还是不吃亏的。大概是很好的掌握了那个度,压抑的家教氛围并没有完全限制我爱玩爱闹的天性。周末,趁着父亲在园子里干活,我便偷偷地推着他的二八式大自行车溜出去和伙伴们学骑车。从掏裆练起,然后跨到车大梁上东一下西一下晃着骑(车座子太高,屁股够不到)。几次三番,虽然有时将车把摔歪了,将车链子摔掉了,但偷偷地归回原位后,我居然既没挨打也学会了骑车。</h3><h3> 和父亲唯一互动的欢乐时光大概就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压岁钱,但可以大家一起糊灯笼、写春联。父亲将事先削好的木条钉出灯笼的框架,我负责裁大红纸、打浆糊,然后和大家齐上手比量着糊灯笼,我用金纸剪出漂亮的花纹装饰上去,一个充满喜气的长方形灯笼就做好了。傍晚,在灯笼底座尖朝上的钉子上安上一支点亮的蜡烛,将系在滑轮上的绳子逐渐拉紧,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就徐徐升上了半空,连习惯冷脸的父亲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写春联也是我们的一大乐事,我和弟弟新奇的拿着毛笔在报纸上乱写乱画,父亲会教我们拿毛笔的姿势,会让我们选春联,然后他大笔一挥便开始恣意走笔,再写下若干个大大的“福”字张贴到房前屋后,那份怀念在心里至今仍留有余温。 </h3><h3> 父亲对我们严苛的教育是在我读高一时才有所转变的。原因是弟弟出了事,进了监狱。这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个晴天霹雳,对父亲更是个致命的打击。他觉得自己搞了一辈子教育,结果自己的儿子却犯了罪,这种痛心、自责和怨恨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从那以后,父亲的威严在我的心里减了分,他开始变得脆弱,经常哭,喝酒就哭,一到除夕夜就哭。他想儿子,担心儿子,也恨儿子,我便成了父亲的精神支柱。每次喝完酒回来,父亲都会拉着我的手哭,跟我讲爷爷奶奶辈的不容易,讲北京大爷大娘的奋斗史,讲他当年因成份不好如何考上大学的……。年年月月,我在同情父亲的同时也心生厌烦,男人怎么可以说哭就哭,我要是男人我就不哭。在父亲被击垮的那十年里,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很不如意。虽然也担任了三中校长等要职,但弟弟的事始终让他生活在阴影里,他觉得他对儿女的教育是失败的。后来,我去哈尔滨船舶学院读书,和父亲的交流方式便改为了两天一封的家书。虽然那么多年和父亲没有什么言行上的亲近,但这种书信交流的方式却极大的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心里距离,甚至比跟母亲还近些,我更能理解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辛苦与不易。</h3><h3> 自从弟弟离开家后,父亲对我和妹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也开始斗胆跟他开开玩笑,他也学会了表扬我,说我作文好,画画好,懂事能干活,而且对妹妹居然开始了“老闺女,老闺女”的宠溺了。我清楚的记得,我和妹妹的高三晚自习都是由父亲接送的。不论多大风雨,父亲骑车在前头,我安心的跟在后面,心里的父爱暖暖的。</h3><h3> 我参加工作到岔林中学任教是让父亲非常欣慰的一件事情。因为当时很多毕业生都不愿去农村,考虑到家里的条件,我二话没说就去上了班。父亲说,我大姑娘还行,挺能吃苦。上班之初,父亲便给我传授了许多教育教学经验,比如,“不要在课堂上与学生发生正面冲突”,“当班主任带班要掐两头带中间”等,这些话在我日后的工作中得到很好的实践,使我获益匪浅。记得一个夏天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讲吴伯萧的《记一辆纺车》,突然教室的门被打开,父亲突兀的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示意我继续讲课,便径直走向教室后面坐下。我当时真的有些发懵,但还是接着完成了授课。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都围过来问我是哪儿的领导来听课啊?父亲笑呵呵的从教室后面走过来对学生们说:“这是我大姑娘,我是她爸……”同学们一阵欢呼哄笑着,有个淘气包居然喊到“原来是师爷来啦……”大家笑声一片。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将他听课的评语和感受一条一条的反馈给我,使我的课堂教学质量有了很大提升。</h3><h3> 再后来,父亲大包大揽的我帮我报考了哈师大中文本科,又鼓励我和妹妹参加全县副科级干部公选,结果我和妹妹双双入围全县前十名。父亲的眉头终于开始舒展开来,逢人便讲他为了让我报考,如何跟我打赌一千元,我如何输了一千元,最后用一个袖珍小肘子蒙混过关的事。他说,前十年,不争气的弟弟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现在,两个姑娘给他长了脸,他的头终于又抬起来了! </h3><h3> 父亲真正衰老是从母亲去世开始的,母亲活着的时候,父亲总爱和母亲斗嘴,而且母亲总是让着他。但是多年积劳成疾的母亲终于在一个儿女都在身边的夜里突然离开了我们,父亲的人生又一次经受了重创。他哭着说,特别后悔一辈子没照顾过母亲,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金银首饰……。失去了主心骨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天天守在家里不出门。我每天去给他做饭时就陪他说一会儿话,走之后他便一个人在家里天天处于失语状态。考虑再三,我和妹妹商量再给父亲找个老伴陪伴他。现在的吴姨人很好,干净利索,把父亲照顾得很好,我和妹妹也能放心做些自己的事了。父亲虽然已经80岁了,但仍旧坚持每天看书、看报,看到一些重要的新闻或消息,都会从报纸上剪下来留着给我看,告诫我“这个纪律不能违反,那个吃请不能去……”。吴姨说,你爸天天可爱看“通河新闻”了,在那里能看到他大姑娘……</h3><h3> 日渐老迈的父亲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尤其是记忆力减退很严重。上周县教育局组织离退休老干部体检,我带父亲去医院,遇见他前先的一些老同事,大家都亲切的和他打招呼,可是父亲居然有一半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傻呵呵的和人家笑。体检结果出来,父亲除了肺气肿和小脑萎缩,其它方面暂无大碍。领他到食堂去吃饭,竟然吃了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和一碗粥。天气渐冷了,因为哮喘,父亲又开始在家猫冬了。希望在未来的n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父亲还能一如既往的骑着他的二八式大自行车,戴着礼帽去江边遛弯,我笑称他是通河最帅的许文强……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