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就像斑鸠飞出了鸟笼,又如风筝脱了牵线,血液里的病毒以脱兔之势冲破了我体内防护网,击垮了我的免疫系统,大块大块的红色斑点抢占了我右小腿的大部。</h3><h3> 从上海回来的次日,我就染病了。那日清晨,我起得早,阳光绕着我,在院子里两棵树隙间投下金色光点之后,又惹得小鸟在清风里摇头晃脑。我没有想到一种奇怪的病毒会在这样一个阳光充满张力的日子里突然造访。</h3><h3> 在办公室端着杯子时,我感到轻微不适。我不在意,以为是累了,毕竟只用了两天就从家里到上海打了个来回。和来访的客人聊了片刻,我感到不得劲在加重。这种加重一直在继续,回家时妻子问我怎么啦,脸色这样难看。我说不出究竟,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上床了。下午请了假,小腿上开始有了红点。</h3><h3> 或许是受了寒,口里才没有味。我心理琢磨。次日清晨,我蹲在院子的空地上拿手指抠喉咙,干呕了几次,胃部猛烈地痉挛起来。在去学校上班的途中,我拐进了人民医院。在急诊科,我找到了当班的侄女婿。他手顶着眼镜,仔细看了好久说,叔叔,可能是皮肤感染。然后给我开了大堆药,还拿了小瓶消毒液碘伏,说过阵子再验验血常规。</h3><h3> 上午我泡茶喝茶的兴趣跑了,手没劲口没味。翻开书,眼睛发涩,那字老扭着与我作对。脚部的疼痛与红肿明显在加重,我只好把脚翘起搁在桌上,头微昂着靠在椅背,闭目养神吹着电扇。这架势生硬别扭且不雅,不久我就烦了。</h3><h3> 下午身体的不适如毒蛇般缠着我,侄婿开的药好像没起作用。晚上冇味口,勉强喝了几口粥之后,我在院子里慢慢走动,西边的晚霞正如绮红的绸缎。真像我血色的脚。</h3><h3> 妻子想陪我到外面去散步,我没精神,又不好逆她的意,便折中在院后的小路上走。</h3><h3> 在路上,碰到妻子的堂妹。她见我走路异常,忙问:姐夫,怎么啦?我把情况说了,她说她父亲回来了,可以请他看看。</h3><h3> 叔叔戴着老花镜看了看我脸色,又摸了我右脚患处,然后找出体温计让我量体温。</h3><h3> 都烧到四十度啦!依目前症状分析,丹毒的可能性大。好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这种病,赶快上医院。赤脚医生出身的叔叔脸上表情甚是严肃。</h3><h3> 我不信自己得了丹毒,但又不好乱发表意见,如机器人般任由他们带着去了医院。</h3> <h3> 当晚班的医生很年轻,三十岁不到,清清瘦瘦的,左眼似乎不便,老侧着脸。他边问情况边查看患处,他的结论是皮肤病。他说,先消炎,待明天再说。打完针回家已经十点多了,感觉烧退了不少,但脚部的疼痛有加无减。</h3><h3> 次日上午又去医院,这次是妻子的外甥陪着去的,他人熟。先在急诊室看,医生姓邱。他瞅了又瞅,查阅了资料之后郑重地说,是丹毒,如控制不好,会引起肾衰竭的。他的话让我心惊胆战。过后又对外甥说,要不先去皮肤科让李医生看看。</h3><h3> 皮肤科在二楼东边,坐诊在科室里的正是那李医生。除了稍黑,李医生可称得上帅哥一枚。他有着精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材、温和的话语、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他的诊断是皮肤病,给出的理由首先是脚上的红斑与丹毒的症状有差别;其次是我曾裸腿穿越了长有草本植物的院子,可能被毒虫叮爬过。</h3><h3> 他先开了些西药,然后从抽屉里弄了几包药末子给我。</h3><h3> 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药跟着外甥去了住院部四楼外科。我问,又不做手术,干嘛来外科?外甥说,外科主任齐医生和他关系最铁,见多识广,让他看看更放心。齐医生我认识,又矮又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在主任办公室,我们见到了他。他坐在椅子上正耐心地给几个人看病。房间里很乱,长疹桌上摆了好些东西,此外还有几瓶盒装酒。他打发了所有病人之后,才微笑地和我打了招呼。听了我的介绍,他俯身细心观察红肿处,坐定身子后说,和丹毒症状有部分不吻合,应该是皮肤病,先验血再说吧。</h3><h3> 验了血,齐医生看过化验报告说,炎症很明显,先消炎。</h3><h3> 我就坐在他的科长室打点滴。先做皮试,我问护士,要打青霉素吗?护士摇摇头,说是阿莫西林。打针的过程是漫长的,齐医生进进出出好几次,似乎忙不过来。又有一位农村妇女过来就诊,说最近老咳,浑身无力,还冒虚汗。齐用听诊器听了听,并看了看舌苔,说没什么,吃些感冒药多注意休息就行了。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交给那妇人,她接过药,从袋里掏出两包硬中华的烟搁在桌上,转身走了。他也不客气,把烟放进旁边的柜子。柜子里塞满了烟,五颜六色的,令人眼花。主任走后,房里静了下来。</h3><h3> 床很干净,我躺在上面打点滴。</h3><h3> 天花板上悬了不少灰尘,几个地方有蜘蛛爬过的痕迹。地上扔了好些烟头和几撮揉成团的面巾纸,一只灰鼠从角落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目光突然和我相撞,它脚步虽停了下来,眼神却并不胆怯。它轻轻嗅了嗅纸团,触须随之微微抖动,在房里巡了一圈,然后靠着墙壁静静地打坐,也许是在回味前不久的佳肴,或者是缅怀昔日的一段情。我用手拍了下床头,它似乎猛地惊醒,飞快地溜进了卫生间。从外面不时传来“XX床呼叫”的声音。下午仍然打针,老鼠没出来,蜘蛛在窗台与天花板间穿梭织网。</h3> <h3> 晚饭前,妻子拿手机对着我的痛脚拍了几张照片,我还未明白过来,她就把照片发到“开心一家人”微信群里去了。我埋怨她,这点小病让大家跟着担心没必要。未几,姐姐嫂子外甥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他们的意见很一致:病情很严重,要尽快去南昌检查。嫂子还再三叮嘱:明天一定要去!</h3><h3> 几番沟通之后,医保局的外甥婿陪我去南昌并负责在网上挂号约专家,我弟老四开车送我。晚上脚肿得更凶了,并且一向下就痛得钻心,吓得我不敢起来上半次厕所,整个晚上用枕头把脚高高垫起。那时的情景令我想起一句话:向上是天堂,朝下是地狱。</h3><h3> 第二天,老四姗姗来迟,还不时拿手揉眼睛,似乎没睡足。一切顺利,我们上了高速。外甥说挂的是40号,十点半之前必须赶到。老四说还是九点多,来得及,边说边拿着包子啃起来。</h3><h3> 在城里左拐右转,到一附院时已经十点半了。老四去停车,外甥陪我去就疹。刚进内科12楼门口,就听有房间在喊我的名字,我一边答应一边忍着巨痛一瘸一拐地跑进去。女专家叫陈丹,五十几岁,瓜子脸,脑后的头发挽成个大髻,端庄而严肃。</h3><h3> 她先看了我的验血报告,再检查了一下的腿伤,最后问了问我的病史。</h3><h3> 前后没有三分钟,没超过十句话,她肯定地说,是丹毒,回去打青霉素15天,记住连打半个月。另外要忌口,少运动,休息时把脚抬高。哦,就这样。下一位,下一位!</h3><h3> 回去的时候,大家吃了定心丸很高兴,我的脚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h3><h3> 第二天仍去医院找齐医生,把专家的诊断告诉他,他不说话闷头开医嘱。</h3><h3> 打点滴时,我问护士,美女,是打青霉素吗?她不在意地扫了我一眼,不是,是阿莫西林。我心里不爽,坐在那里生闷气。九点多钟,外甥来了,提着一袋水果进了齐医生办公室。</h3><h3> 下午,齐医生办公室没开门。打的仍是阿莫西林。我找护士协调:美女,能否换成青霉素?护士说,她遵医嘱,无权更改。</h3><h3> 脚还是肿与痛,有时还痒得发疯。我无聊地翻着手机,心里烦死了。</h3><h3> 次日我提早去等齐医生。八点半,他才满脸倦意出现了。我不绕圈子说想打青霉素。他不在乎地说是一样的抗生素,没必要换。我再三坚持,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说:你呀,真倔。不过今天的医嘱昨天就上了电脑,改不了,明天开始吧。我连忙称谢。</h3><h3> 给我打针的护士姓徐。瘦小的个子,头老往左边歪,戴着黑边框眼镜,精神不太好,似乎没睡够。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先作皮试。十五分钟后,她拿了细细针头扎进我的左手,一阵剧痛让我差点跳了起来。固定针脚的胶布还没贴,我的手背迅速鼓了个大包,她有些尴尬,连忙把针头拔了出来并向护士站那边求援。护士长过来了,向我致歉。她接过了针头,一下子就打准了静脉,还不怎么痛。那个小徐护士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偏着脑袋走了。</h3><h3> 下午给我打针的是胖子。她上身与下身一般大小,大象腿,脸上胖乎乎的。不爱笑,总绷脸。只要做完了事,她就挨着电扇不走,尽管如此,她仍汗如雨下。胖子打针技术过硬,一打就准。离开的时候,她习惯地迈起了外八字脚。</h3><h3> 此后有许多的护士给我打针,她们各异的风格让我再次领略了“人人都是奇葩”此言不虚。有位护士姓洪,说话轻言细语,穿白衣,从不戴帽子,一头秀发极飘逸。她上班从不迟到早退。还有一位美女护士,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冷。夏天有寒气逼人之感,令人乏味。好在鼻翼旁有颗黑痣,长得恰到好处,生出少许暖意,抵消了部分寒流。</h3><h3> 住院部楼道充斥着难闻的药水味和汗臭味,刚来时很不适应,有几次我忍不住要吐,嗅觉里的所有美好在此被赶尽杀绝。来住院的大部分是老人与小孩,呻吟声、咳嗽声与啼哭声不绝于耳。有的重症病人面目狰狞,一动不动,任人摆布。有回听到隔壁不远处房间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减,原来她一直还好好的父亲突然过世了。此后几日那哭声一直萦绕在耳畔,难以挥去,不禁感叹生命如此脆弱无常!邻床的大爷八十多岁了,老喘个不停,皮肤像松树皮,人如一口快要停摆的老钟。儿女极却其孝顺,媳妇也小心翼翼地护理,不曾有半点怨语。</h3><h3> 就这样每天要在医院呆六个小时以上,我基本失去了自由。我经常面对的是“生老病死”四个阶段中最残忍的两个环节,这无疑是一种折磨,难怪有人说医院是距离地狱最近的地方。是的,只有在医院呆了许久的人才会明白拥有一个健康强壮的身体是幸福和快乐的源泉。真的,健康有时是尊严的脸面。</h3> <p class="ql-block"> 回家照例吃粥,还是那几样蔬莱换来换去:茄子、瓠子、南瓜、丝瓜。忌口之后,牛肉不能吃,生姜和辣椒更不能碰。</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脚不再痛了,但没有消肿。齐医生间或过来看看,问问。有一位熟人,也是微信好友,她通过我的微信运动发现了异常,就发了微信送来问候。表兄人生何求(微信名)也同样察觉了问题,问我近来是否常搞活动(打牌)。我也无聊,便把那患脚的照片发至一个关系至铁的微信群,并调侃了一句:坐着还是躺着,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通过互动,兄弟们了解了丹毒这个病。</p><p class="ql-block"> 学校有人来探望,弄得我很不自在。同事们说学校一切正常,让我安心治疗,不必挂念。他们也是头一次听说丹毒这个名字,聊起病因,我说医生讲不清,自己更是一头雾水。</p><p class="ql-block"> 随后我身上开始充满青霉素味道,汗水里是,大小便里也是,就连我的卧室里也弥漫着它的气息。两只手背已经扎烂变青了,我一见那歪头的徐护士就忐忑不安(她后来还打走过一次针)。</p><p class="ql-block"> 好长时间冒去学校了,上下午都要打针实在走不开。有一回,学校那边打电话过来问我能否过去,我无奈央求护士:把下午的挪到晚上打,行不?护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青霉素晚上打不合适。</p><p class="ql-block"> 无聊的日子一直绵延至七月初,我明显感到自己迟纯了很多。久病的人如风中的落叶,似飘零的花朵,我原有的英武所剩无几,我全部的灵光消亡殆尽。出院的那天,对着灰蒙的天憔悴的我拿着账单,望着上面的数字,手禁不住有点颤抖。</p><p class="ql-block"> 临走,称了称,近二十天的折腾我竟瘦了整整八斤。原来钢铁是那样炼成的,减肥却是这样产生的。</p><p class="ql-block"> 出院后的月余,我一直没精神,浑身无力。脚的肿终于完全消了下来,但患处的皮肤始终要黑些。</p> <h3> 常常想起那个同病房老人临别时的赠言:确要爱惜自己身体!他自言年轻时可以一拳打倒老虎,但眼下的支气管炎却令他命悬一线。</h3><h3> 那时,老人几绺白发在空气中颤动,布满了老年斑的脸上绽开着枯干的皮屑,桔黄的夕阳透过窗户,落在磁板墙上,反射的红光似乎要将老人羸弱的身体穿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