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970年的夏天,我正上初一。<br><br> 一天,老师在上课时宣布,咱们要去县城“串联”了。<br><br> 我还没有去过县城,最远的地方是离我们村8里的旧城镇,因为它是唯一的知道有集市的地方,过年的鞭炮就是去那儿买的。<br><br> 外出串联是每个同学梦寐以求的梦。前几年广播里天天播报着红卫兵全国大串联的消息,尤其各村露天电影正片前都要先播几部《新闻简报》,每当看到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镜头时,我都不禁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羡慕就要变成现实了,虽然只是去一次县城,兴奋的我也是好几天睡不着觉,天天梦见飞到了县城,看到了辛中,摸到了辛中的砖。<br><br> 辛中在我们那儿,在我们师生中,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我们的老师,大都是辛中毕业的,在我们的眼中,她就是最高学府,是知识的殿堂,是我们日夜向往的地方。至于辛中为什么那么出名,我想多半是大人们,尤其是老师们常常念叨的结果。“摸摸辛中砖,死了也不冤”,是老师在课堂上经常念叨的口头语,也是大人们争相传颂的乡土谚语。<br><br> 出发的日期到了,爹早早把“白山牌”自行车检修好。车锁多年不用了,已经锈死,镐上煤油,抹上果子油(花生油),算勉强能锁能开了。<br><br> 文化大革命后期,全国性的大串联已经结束。但我们老师还是说,你们年龄小,只能去近的地方。实际上,只一天的时间,要去四个地方参观,来回行程要80余里。<br><br> 加上初二班,总共凑了师生不到20人。两个班100学生出头,因为找不到那么多的自行车,所以大部分同学只能望洋兴叹,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个年代,有自行车的家庭凤毛麟角。我家的自行车是我爹五几年在保定工作时置办的,不然,我也实现不了这次愿望,一年后的两年高中学习,也是靠它完成的学业。<br><br> 先去县城半路上的石槽李村,聆听“忆苦思甜”报告会。刚到村口,只见路的右侧沟沿儿上斜卧着一具大理石打凿的石槽子,槽子中存有半槽水,前几天刚下过雨,应该是雨水。老师说,石槽李村就是因为这个石槽子而命名的。我好奇地上前打量一会儿,心想,老师有可能是逗我们玩儿的,因为在我们隔壁村北的乱坟岗子上就有这么一具石槽子,那是六十年代初“四清”时,“破四旧、立四新”平坟挖出的棺材棺套,也就是棺椁。平坟时的情景还是有一些印象的,我们家猪圈就是用攒棺砖砌成的,大人们说,阴砖只能用在阴暗的地方,不然见阳光就烂了。<br><br> 报告的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儿,她当过民国时期束鹿县县长家的保姆。束鹿县就是现在的辛集市,是八九十年代河北省第一批县改市试点县。<br><br>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忆苦思甜”报告会。老婆儿做县长家保姆,应该是不错的差事,应该没有受到多大的苦难,所以她讲的故事也泛泛平平,没有多大的起伏,没有她自己骇人听闻的辛酸事例。<br><br> 她一讲了旧社会贫雇农的苦难,一年辛苦劳作,为地主家扛长活,没有清闲的时候,“刮风起圈,下雨磨面”。意思是说,地主家使唤长工,终不得休息,剥削到家了。“刮风起圈,下雨磨面”是第一次听说,是这次“忆苦思甜”报告会最大地收获,也成为了以后我们同学间的口头禅。<br><br> 二讲述了她在县长家当保姆期间做错事后受歧视、遭白眼、罚打罚跪的事情。已经过去近50年了,具体的事例已不记得了,只有一件趣事,因为同学间打闹时经常提起,还记忆犹新。<br><br> “过点了,县长不回来了”。老婆儿用蹩脚的普通话学着县长太太的口气说。她话音刚落,我们便哄堂大笑。为什么呀?在我们家乡,如果出去(去外地、远方、大城市等)时间不长,回来后即满嘴的蹩脚的外地话音儿,是让人瞧不起的,认为是忘了家乡、忘了祖宗、忘了娘。这种理念时至今日还有市场,以至于我出去多年回家乡时,必须提前反复回想家乡的土语、发音。但是,再怎么温习,说的家乡话也是不怎么地道了,不免亲人们还是提醒说,“你的口音变了很多,要注意呀”。<br><br> 到了县城,第一站是参观县文化馆。具体参观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文化馆坐落在著名的八仙楼对面不远的路南侧,是一个类似农家院落大小黑褐色的实木大门。中餐自行解决,喝着文化馆开水炉的热水,就着娘亲专为我烙的白面饼,吃的津津有味。第一次到最远的地方,还是到的县城,并且吃上了久违的白面饼,心情好,有口福,当然心满意足了。不要高兴的太早了,下一步可尴尬了。<br><br> 饭后要出发了,可自行车锁怎么也打不开。老师同学已经走很远了,我还在鼓捣车锁,急得我浑身发热,脸冒虚汗。老师只得回来帮我开锁,鼓捣了半天,总算是捅开了。原来应该是一边用钥匙开,一边用力掰,生锈的锁铤才能滑出。哎!“又学了一招儿”,我嘟囔着,“以后敢锁了”。<br><br> 下午先参观烈士陵园。<br><br> 出得县城一路向北,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第一次见到了水稻,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约几里地后来到了烈士陵园,陵园掩映在一片松柏簇拥的稻田中。因为对烈士的敬仰,也可能是老师的不断强调提醒,进的园中,立刻感到脖颈肘子凉风嗖嗖,同学们自觉站成一队,屏住呼吸,死一般的寂静。听着讲解员沉重的解说词,目视着墓碑上模糊的碑文,我不禁胸口发闷,沉浸在无限悲痛中,也为先烈们为了束鹿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英勇牺牲的壮举而无比的自豪。<br><br> 陵园1947年首建于石德线火车站北侧,并于1960年迁建于此,而后又陆续将县域各乡镇散落的烈士墓碑移居此处,逐渐形成如今的规模。陵园中的烈士牺牲前最大职务是冀中军区六分区司令员王先臣,广西吉安县人,参加了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于1945年7月2日,在赵县的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时年35岁。其他烈士大部分是在束鹿县及周边县域,与敌人战斗中献身的。<br><br> 出得陵园,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情也好了许多,胸口憋闷的感觉也消失了。我边走边想,“我们决不能忘记没有过过好日子的先烈们”,我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一个新时代的好农民”,我也终于明白了,“这应该是老师组织这次活动的初衷吧”。<br><br> 最后一站就是参观著名的辛集中学了。<br><br> 辛中成立于1945年8月7日的抗战胜利前夜,隶属晋察冀边区第六中学,为共产党夺取全国政权,培养了大批军政人才。解放后,转为正规学校,从1952年开始招生高中生,1960年大学本科升学率第一次达到100%,最后成为全国重点中学,也因此,才有了脍炙人口的“摸摸辛中砖,死了也不冤”的乡土谚语。我们参观时,因为已知的原因,学校已经改为农业技术学校,学生大多时间在田间地头学种庄稼。<br><br> 学校坐落于县城东南角的都大营村西北角,烈士陵园则位于县城的西北角,两处正好大调角。老师一直在催促,我们每个人快速地踩着脚蹬子,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下午四点,终于到达了梦想中的辛中。<br><br> 辛中离县城应有几里地的光景,掩映在一大片杨树柳树林中。没有任何阻拦,我们鱼贯进入学校里头。只见一排排红砖、青瓦、尖顶的教室,整齐的排成了若干排,显然比我们的学校大的太多了!我不禁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儿来,但仔细观察却又惊呆了。只见所有的教室门窗有的开着,有的管着,有的只有一个合页连着,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有的缺胳膊少腿的,已经掉在地下。从破烂的窗玻璃处往里望去,桌椅全部缺腿少面、布满灰尘、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静静散落于教室中。<br><br> 这就是我们向往的辛中吗?离我们心中的高大形象也相差的太远了吧!正在诧异中,忽听对面教室传出清脆的推挡乒乓球的声音。寻着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奔过去,屏住呼吸,从破损的窗玻璃处往里望去,只见几对穿着短裤背心的年轻男子,正在练球。你看他们,一个推,一个挡,黄球撞击着木制的球案,发出节奏的吭咔声清脆而悦耳,小球又似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在球网间窜来窜去欢快而得意。这是第一次见到黄色的乒乓球,原来竟然还有黄色的,甚是惊讶!<br><br> 啊,原来是河北省乒乓球队在此集训。我们老师是知道的,怕我们后悔只是未提前说明。虽然很扫兴,但是见到了高水平的乒乓球对练,也不枉此行。这比我们学校的设施强多了。我们学校的乒乓球台是用水泥建成的,几块砖摆在中间就是隔网,球拍是我在家拆了一个旧木箱子,花了一个星期天的时间用切菜刀砍成的,手掌上还硌出了好几个血泡儿。虽然简陋,确仍要提前站队,经过几个课间才能轮到上台,这是我们学校最快活的体育活动了。<br><br> 夕阳西下,天不早了,老师催促着,我们恋恋不舍地、心情愉快地回到了我们的学校。<br><br> 这就是我们当年的“串联”活动。没有城里学生们上北京见毛主席、下湖南参观毛主席故居的轰轰烈烈革命行动,也没有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的伟大壮举,只是一次见世面、长知识、了愿望、增加吹牛资本的活动罢了。<br><br> 近五十年后,落叶归根,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辛集老家。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历历在目,同时也促使我产生了故地重游的想法。我挑选了几个好天,重游故地,感慨万千,游览多时,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当年的记忆,社会的进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人们的生活好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年轻人积极创业,老人们愉快地安享晚年,我也步入老年,享受着充裕的养老金生活。真心感谢这个时代呀!<br><br> 好容易找到几位老人打听,谁也不知石槽子的下落和踪影,代替它的是型钢焊制的花牌坊。村中的水泥道路宽敞而明亮,泥泞坑洼的土路成为永远的记忆。家庭轿车停满了路的两边,烧火做饭的柴火堆也不知去向。</h3> <h3> 县文化馆已经搬走,原地拆除建起了商贸大楼,再也找不到一处农家大门。<br><br></h3> <h3> 著名的八仙楼已经改建为公立医院,她可曾是束鹿县第一高楼。以前八仙楼的门脸听说由我村八级瓦工抹灰装饰,在我们小孩儿心目中,他就是现在所说的“大国工匠”,能不让我们感到无比的自豪吗?</h3> <h3> 烈士陵园周边高楼林立,早已没有了一丝儿的稻香气息。大门口一铜人铁骑,手提钢枪,威严怒目,矗立于门柱顶上。</h3> <h3> 进的大门,第一眼便望见多棵高大的马尾松。眼前的这棵松树的顶部树枝已经枯死,左侧的树枝伸出它长长的右臂,招手致意迎接着瞻仰烈士的游客们。一棵棵墨绿的侧柏,以70多年的树龄,傲首挺直,簇拥着排排墓碑,见证着时代的变迁。</h3> <h3> 纪念馆正在按现代的标准进行装修,不久竣工后即将已崭新的姿态对外开放。</h3> <h3> 新建的汉白玉纪念碑高耸挺拔,矗立在小广场的中央,那是建园70周年辛集市60万军民对3000余名先烈们的无比思念和崇高敬仰。</h3> <h3> 其中的一座新修饰一新的纪念碑。所有的纪念碑后均镌刻着烈士的名字、职务、死因、籍贯、出生牺牲日期等主要信息。我努力寻找着我们村一焦姓烈士的名字,他曾任束鹿县县大队大队长,我娘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曾骑着缴获的日本鬼子的大洋马,身挎盒子枪,回家省亲。但是,纪念碑因年代久远,加上风雨的剥蚀,已无法辨认。<br><br> 这时,一位近八旬的老人也来寻找他的亲人。他说,这座石碑是从和睦井村北迁来的,当时碑文尚可清晰。因为我村也属于和睦井专区,说不定也记载着我村的烈士。我努力地寻找着,突然发现了我们村。欣喜之余,拿出手机,先拍照,再放大,终于辨认出三位烈士的名字,他们的后人是谁家不得而知,只有到村中走访,有可能打听得到。<br><br> 这三位是:范春和,六区政委;徐白村(次字看不清。猜测),六(次字看不清。猜测)区妇女员;周藏(次字看不清。猜测)運,战士;郝得瑞,战士。</h3> <h3> 1960年从石德线火车站北侧迁建的纪念碑。纪念碑1947年修建,四周镌刻着以王先臣烈士为首,为抗战而牺牲的烈士们的英名。</h3> <h3> 冀中军区二分区司令员王先臣同志纪念碑,1960年由石德线火车站北侧迁建。</h3> <h3> 辛集中学已今非昔比。宽敞别致的大门敞开怀抱迎接着八方就读的莘莘学子,一座座高楼代替了记忆中低矮的红砖瓦房。</h3> <h3> 一组青铜雕像,辛中女篮傲立于花园一样的校园中,底座上的撰文,记录着其骄人的战绩。</h3> <h3> 第二任老校长辛集人陈挹芬的汉白玉雕像矗立于文化广场中央,在昔阳照射下,栩栩生辉,陈述着1946—1964年任职的光辉历程。</h3> <h3> 辛中墙记录着辛中建校辉煌的历史瞬间。镶嵌的大青砖就是脍炙人口的“辛中砖”。</h3> <h3> “摸摸辛中砖,死了也不冤”。</h3> <h3> 校史馆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门口排着长队的辛中学子,在翘首以盼,焦急的准备参观母校的辉煌建校史。</h3> <h3> 陈列于校史馆中的 歼15舰载战斗机模型。</h3> <h3> 范彦明-歼15舰载战斗机飞控系统总设计师。河北辛集人,1981年毕业于辛中第77班。</h3> <h3> 刚刚陈列于校史馆中的“天舟一号”货运飞船模型。</h3> <h3> “快递小哥”天舟一号总设计师-白明生。河北灵寿人,1984年毕业于辛中第95班。</h3> <h3> 这就是我在“文革”后期“串联”的一点真实记忆。情节简单,没有粉饰,没有夸张。美好而甜蜜地回忆,耐人寻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