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50周年

小敏

今天是我跟随父母上山下乡50周年。今年我的父亲100周岁。在此特殊的日子，缅怀父亲，我将《祭父百岁》奉献。

《祭 父 百 岁》

父亲是我崇拜的人。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农历二0一九年八月十六是父亲一百岁祭日。中秋节后出生的爸爸叫锦秋，父亲在世90载。他是省劳动模范，工作勤奋，任劳任怨。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的追思从他上山下乡的几个生活片段开始，撰文作祭。

1969年11月11日船舶载着我们全家离开西门桥前往苏北大丰，当时我不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母亲不坚持了，同意我留在外婆处，可父亲决意要带着我一起走，他说一家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在一起，不管是上山下乡还是天涯海角。当时我是无可奈何才答应跟着去的。

大船行了好多天，换乘小一点的船，又漂着。一天靠岸，一个年轻农民从南阳公社上山下乡办公室领到了我们一家，安排一位老乡划船捎上我们全家，他对父亲说，我骑自行车先带你这姑娘回生产队吧，父亲点头答应。

我第一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12里路如兜风似的，一路坐来一路喜鹊叽叽喳喳，一路看来一路惊喜连连，棉花地里盛开着七彩的花卉，河边的芦苇花婀娜摇依着，头上扎着五彩的头巾的乡亲们撅着屁股在田间地头忙碌着。到家了，到家了，这是下放户的姑娘，农户这样介绍我，将自行车停在屋前的空地上。

他的妻子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领我进了茅草屋檐芦花泥屋里。添柴烧火，做饭炒菜，她忙碌着。我站在门口注意着喜鹊，痴痴地看着飞来又飞去的黑白喜鹊，悄悄地准备冲出去逮上一只，我发现自己非常笨拙，那么多喜鹊怎么一只都扑不到呢？

到了吃饭的钟点，农户妻子拉着我说，你的父母坐船来还需要个把小时，我们先吃饭。几碗饭菜已经放在桌上，她给我端来了一碗红豆白米饭，他们俩端起黄白相间的饭就吃了起来。

“我也要吃鸡蛋炒饭，不要红豆饭，好吗？”

她笑着说，“这是玉米饭，不是鸡蛋炒饭，怕你们吃不惯。红豆饭是特意为你们做的。”

“哦，我要吃玉米饭。”

“玉米饭可没有米饭好吃哦，今后有你吃得呢。”

“不，我就要吃玉米饭。”刚出锅的玉米饭还是软软的，香香的，口感有新鲜感，可是越吃越硬，越吃越不好吃了。我再添了一口红豆饭，当时我就体会到了这位村姑的用心了。

原来这就是我家落脚生产队暂居的东家。

我在公社南阳中学读书是寄宿生，学校离家12里，周六放学回家，周日傍晚返回学校。回家要做点自留地里的农活，虽然有点累，但挺快乐的。暑寒假学生要参加生产的集体劳动，我的出工所获得工分，不仅可以获得全年的口粮，并且可以抵消全年全家预支的豆腐以及豆制品的赊账。

 

父亲每月15号肯定要来学校的，那是他到公社领工资的日子，每月给我15元，总要关照我多买点饭菜票，吃得好一点。当时我个子矮小，而且非常消瘦。细细品味父爱是沉沉甸甸的，是实实在在的。父爱在我心中是一座山，而山无语！做儿女的永远在山的庇护下。

 

父亲乐于助人，性格谦和，人缘甚好。父亲带薪插队苏北大丰南阳宏大大队第二生产队，下地干过活，当过财务，从事过赤脚医生。有时候农户或社员们会向父亲借一点钱，父亲借出钱后还嘱咐拿去用吧，不需急着还。父亲还关照母亲，不允许向他们索要。父亲强调，帮助他人是一种大智慧。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善解人意。懂得换位思考，大度包容。

 

父老乡亲请他代写个家书，过年写个对联，他都一诺无辞，有事找老钱聊聊，请他出个主意。社员间有了矛盾纠纷，请他出面评评理。父亲是乡亲们的主心骨，是大家心目中的和事老。人有善念，天必佑之。这个天，就是你周围的环境与周围的人。

 

当父亲离开生产队调往大丰糖烟酒公司时，许多社员都来还钱，可父亲谢绝了每一位，告诉他们靠着国家下个月工资又有了。父亲的真爱与大度感染了乡亲们，乡亲们称赞父亲是活菩萨。我曾悄悄问过父亲，“为什么借的钱，都不用还了？”“他们一年收入一次，我们家够用就好！”我理解父亲的舍得，我以父为傲！

 

刚刚下乡不久的那一年，我家自留地里的小麦丰收了，我和父亲一起挥刀割麦子。酷热炎炎，麦芒尖尖，镰刀弯弯，汗流浃背。父亲在前面割了一道向前，我在他右边一道割着跟随，饱满而金黄的麦子已经整齐倒堆放在我们身后。汗水调皮地占据了我的眼帘，擦擦汗继续开镰。不知是怎么回事，镰刀割破了我的手指，我看了一下还好，正要继续割时，父亲抬起腰，告诫道，当心割到手！嗯，知道了！继续割着，鲜血无情地流着，我跑回屋里自己包扎起来，父亲随后进来边说边替我包扎，“要派你用场了，你却割手了。”“扎扎紧，我照样可以割的，爸爸。”“哦，做人必须做有用的人！”“哎，做有用的人！”我坚持和父亲一起直到全部收割完毕。一句告诫一直伴随着我，做有用的人，拥有最饱满的人生！

 

像父亲的我，从小家务劳动比较勤快，在生产队劳动时，善于与人合作，讲得一口大丰方言，大家比较喜欢我。记得一年的寒假期间，生产队安排我参加大队组织的文艺宣传队，排练唱歌与舞蹈。又唱又跳地非常热闹，我又疯又癫地十分开心。那时候父亲在大队工作，我能看到父亲忙碌的影子。晚上，父亲找我谈心，批评我为人过于张扬，不够虚心谨慎。你歌唱得好，但说话可以低调点，你舞跳得好，要学着谦卑点，不要自以为是。父亲强调：谦虚好学，人品要好；热爱生活，身体要健康；读书学习，还要有一技之长，才有进身的资格。父亲谈话时一本正经，我张扬的性格收敛了许多。

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父亲84年在无锡市糖烟酒公司退休，公司留用了父亲十年，期间父亲8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言传身教，使我在人生道路上受益良多，感谢父亲的点点滴滴。乌申斯基曾说，成人的人格的影响，对于年轻的人来说，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的最有用的阳光。还说，良好的习惯乃是人在神经系统中存放的道德资本，这个资本不断地增值，而在其整个一生中就享受着它的利息。

2014年秋，我去大丰参加南阳中学的校庆，随后我在同学们的陪同下去了插队时的生产队，农村的变化不是太大。我先寻找了我家的住处，沿着清清的河流，从大队部向南，不远处高高的地基上那儿就是。是的，当年的土房子已经变成了砖瓦房。记得，刚刚到大丰生产队的第二年我们就搬进了落户房。房前的小溪还在，房西边的鱼池不见了。

想当初，三间向阳茅草屋顶泥土房，虽然笨头笨脑不好看，但冬暖夏凉挺实用。房前是我们家的自留地，放工回来，爸爸总是要在自留地干活到漆黑，从无锡买来了瓜果素菜的种子，一茬一茬地种上，浇水、除草、施肥、收获的喜悦洋溢在爸爸的脸上，乡亲们羡慕不已，夸老钱家种的瓜果素菜样样都好，喝喝，真的样样都好！山芋特别大，洋山芋也是；西瓜、南瓜、团瓜、白瓜一茬茬可喜可贺；蔬菜长地快，简直来不及吃，番茄、茄子、扁豆、黄瓜、丝瓜、萝卜、胡萝卜、青萝卜层出不穷，父亲种植技术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南端的小溪坡阳上种植了一茬新生姜，可喜的是挖都挖不尽，年年都有得吃。房前的小溪其实是沟渠，爸爸发现有许多的鱼虾，还有螃蟹。那几年爸爸一到晚上，就在河道与小溪交汇处放上一只柳条筐，点上一盏马提灯，待天色蒙蒙亮时，就可以收获不少只螃蟹，用现在的说法，都是野生的，好美味哦。当地的农户是不吃螃蟹的，好多年以后乡亲们才品尝这美味佳肴。我年迈的外婆和英俊的小表弟来苏北看过我们两次。

离开住宅的房前屋后，送我们的汽车直奔东家，就是我们从无锡到大丰南阳落户后，先住在一户年轻农民家中，直到我们的落户房建好后可以搬进去为止。这对年轻人身体结结实实的，精神状态非常饱满，待我们十分真挚。她生孩子还是我父母接生的。

快到东家了，汽车停在田埂上，我朝着门前的路走了进去，一个男同学跟着我，屋子的门敞开着，还未进门，我就扯开嗓子，“东家有人吗？”“老钱家丫头？”“对，我是老钱家丫头。”“我下床非常困难，你快坐这儿。”她指着床边。我们聊着，已知其丈夫已经过世，她的关节疼痛难以下床，大儿子在盐城工作，家安在盐城。二儿子经商，早出晚归，家靠在附近，两家都是男孩，二个孙子。“孩子们都不错，就是我不争气。”“有病得治哇，越早越好。”“我知道，我知道...”“我常常惦记你们老钱家，你爸真是个大好人...”东扯西扯，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准备告别，发现手提包拉在汽车里，我问同学，口袋里有钱吗？拿500元，上车还你，好吗？他眼睛眯着看我，慢慢掏出皮夹，拿出三张100元，并轻声说，“你欠的？”“再拿两张！”我给了东家500元。“你拿着，杯水车薪，我建议去医院看看，这脚关节痛得早治才是。”她捏着钞票，没有客气，喃喃地说“老钱好人哇，老钱家丫头像老钱哎。”夸我爸呢，这是我父亲的人格魅力。

父亲不管是搞山货采购还是计划糖烟酒供应，懂得从生活重压里抽出身来，做得一手好菜，对美食颇有心得。特别是红烧肉、油爆虾、清蒸鱼，做得秀色可餐，能把柴米油盐酱醋茶做成诗酒画。把对家人的深情厚爱融进这饭菜中，融进这些小小的幸福和欢喜里，使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

父母给予了我生命的起点，我自以为来日方长，可惜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时间的无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陪伴父母走向人生的终点，我还未退休，未能从容尽孝。

  

今年上半年，小阿姨来电话，提起梦见爸爸想吃红烧肉之事。先生烧了一碗红烧肉，一跳鳊鱼，一碗虾，父亲不喜欢吃蔬菜的，有豆腐百叶即可，还有一砂锅鸡汤。我燃起三株香，对着天国的父亲说，您远走十年，已化作一颗璀璨的星星，在夜空里我能看到您眨着眼睛。我想把一曲《父亲》唱给您听，乘借春风驾着白云，捧一束我种植的马蹄莲花奉上，抽空看您吃红烧肉的惬意，听您带着江阴方言说话，分享您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您远行，但永远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记忆里。

 

 草书于此，有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晓得，不知珍惜；可当我们懂得时，却已经失去。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与亲人阴阳两隔。亲人永远是亲人，那是生与死都无法阻隔的血脉牵连。为父亲抄摘《心经》百遍，《心经》是唐玄奘法师西天取经翻译而来，女儿企图替父渡一切苦厄。当您百年之际，我只想告诉天堂的父亲，我想您了。

今天是父母带我上山下乡50周年，在此特殊的日子里，我又想念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