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艺：36枚鸡蛋

金艺

此文发表于2019年第12期《高中生之友》（青春阅读版）。

我很庆幸高中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度过，避开了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补习班，师生关系也干净透明得像纯净水。

我们就读的向塘铁路子弟中学，坐落在向塘火车站和向西火车站之间，它的前方有序排列着铁路工人的住宅，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学校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每个年级五个班，中考以后，一部分同学到南昌读重点高中，一部分同学考上了小中专，还有一部分同学缀学去打工，到了高中，每个年级就只有三个班，一百多个学生。

　　
教语文的曾老师50多岁，一张削瘦的脸，不知什么原因有轻微面瘫，说起话来一字一句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有同学形容他走路像弹簧，个子小步子大迈得快，一弹一弹。我们担心他整个身体都是用残破的零件拼凑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讲课，前排的同学看见他的假牙突然掉下来，他迅速捡起来，用课本挡着把假牙重新装进了嘴里。前排的同学开始是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然后就躲在桌底下掩嘴窃笑。我们就想，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他犀利的目光肯定不假，因为同学们最怕他的眼睛。课堂上只要一有动静，他那双小眼睛就像机关枪一样左右扫射，如果子弹停留在哪位同学身上，结果大多是：某某某同学，下课带本子来。
　　
带本子到他办公室，是去写作文。作文的内容，也许是让你到教室外面拣一个石头或者一片树叶来写，也许是他出一个题目，叫你写三套议论文的提纲，然后他选一个提纲让你写800字的作文。究竟中到什么彩，完全取决于他那个小脑袋里当时想的是什么。他提出写作文要：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奇。

曾老师的课常常在头五分钟会有新奇的内容，比如写出“死”的各种说法，比如念一大段文章，让你速记，比如随机抽一个同学上台发表五分钟的演说。
　　
语文基础知识，他从标点符号开始抓起。他要求全班同学熟背标点符号的名称和用法。如果他问你占两个格子的标点符号有哪些，你回答有破折号和省略号，他就会瞪着小眼睛说还有括号和书名号呢？明天到我办公室重背！
　　
他的记忆力特别好，我们写错一个字，他会让我们罚抄10遍，如果第二次错就罚抄20遍，以此类推有同学最高罚抄了50遍，我们就好奇怪，他怎么记得我们是第几次错呢？

劳动的场面也是曾老师经常要求我们写的。

我们有很多机会劳动。每周有一节劳动课，每年有团员义务奉献日、学雷锋日，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后，还有整一个月的卫生月，几乎每天下午都有班级停课劳动。轻一点的劳动是扫大街，团结街和友谊路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我们扫遍了。重一点的劳动是干土建的活儿，比如把学校锅炉房的煤渣运到校门外右边的田埂上，铺出一条路，比如挖平学校公共厕所旁边一座高高的土堆，说是土堆，间杂着石块、砖头、垃圾，土质又硬，清理起来极不容易，好在同学们配合默契，有的挖，有的铲，有的运，完成任务倒也不难。
　　
负责挖的同学使用的工具是锄头和洋镐。洋镐形状类似锄头，有一个长长的木头柄，不像锄头的刀身扁薄横装，洋镐两头带尖，专用于挖掘坚硬土石。小镇的人保持着在舶来品前面加一个“洋”字的习惯，如火柴称“洋火”，水泥称“洋泥”，蜡烛称“洋蜡”等。
　　
负责铲的同学用的是铁锹，运输的同学用的是土簸箕。土簸箕用竹篾或柳条编成，有两种形状，一种是三面有边沿一面敞口，既可以用来簸粮食，也可以用于清除垃圾。还有一种是浅浅的大圆盘形，主要用于扬米去糠，也可晾晒花生、红薯粉、芝麻、绿豆等土地收成。
　　
劳动工具都是自己从家里带的。上学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提着铁锹、扛着锄头、抬着簸箕的同学，铁锹和锄头拿累了，就在地上拖着走，发出呲啦啦难听的声音。
　　
我喜欢带铁锹，锄头和洋镐太粗旷，土簸箕体积又太大，铁锹的头部扁平呈一个完美的弧形，显得很秀气，符合我这种文静女孩的气质。朱军同学是我们班个子最小的同学，他喜欢带洋镐，专门挖砖、挖硬土，每次劳动都特别卖力。虽然四月的天乍暖还寒，他用脸上不停淌下的汗水，让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

我们不仅会劳动，有时也很文艺。看到同学们开party，曾老师就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批评人的名言是：行尸走肉、醉生梦死。赵波同学不好好学习，喜爱唱歌跳舞，霹雳舞跳得尤其好。女生们喜欢听潘美辰的歌曲《我想有个家》，他就从家里带来一台康艺8080收录机，课间的时候放给同学们听，他那台8080倒带很麻烦，听完以后要倒好几次才能找到歌曲的开头。

语文课已经开始上了，赵波同学还在拨弄那台8080，曾老师毫不客气地让他中午放学后到办公室去一趟，赵波同学愣是没去。曾老师在办公室等了他一个中午，那个气啊，下午一上课逮着赵波就骂，中心意思是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老头子，饿着肚子等你一中午！赵波同学很惭愧，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小老头，后来赵波同学在一篇作文里，把这个片段写了进去，曾老师还给予了表扬。直到现在，赵波同学还记得自己曾经让曾老头饿了一中午，从那以后他发誓要做一个守信的人。

早恋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而且是两对。
　　
其中一对的女主角名叫朵儿，朵儿的性格完全不像她的名字那么温婉，她经常和男同学打架，抡起椅子砸过去的那种打法。她爱上本班的一名男生，是因为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讲解第五套广播体操，人群里发出了一句嘲笑的话，老师很生气，要同学站出来赔礼道歉，否则全班不准下课。僵持了好一阵，没人敢站出来，作为副班长的他勇敢地承担了原本不是他的责任。美女爱英雄的传统桥段，在这里演变成英雄惜英雄的侠义之风。可惜这阵风，把他们的成绩吹得呼啦啦地往下掉。
　　
曾老师恨铁不成钢，恨得牙痒痒。他找了男生谈又找女生谈，无效。于是拿出他的杀手锏，要全班同学以“早恋”为题写一篇作文，明里是要大家对早恋现象进行分析，实则希望动员全班力量来批判这种行为，一对小恋人依然我行我素。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高中毕业后听说她们还是劳燕分飞，英雄各自有了去处。
　　
古同学早恋的原因和朵儿不一样，她是因为孤独。她从四川转学过来，父母不在身边，和刚参加工作的姐姐相依为命。她说孤独的感觉有时是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凄凄凉凉，有时又是趴在地面的小鸟，无比羡慕的望着天空成群的大雁，无依无靠。曾老师及时发现了动向，他把古同学找到办公室聊天，古同学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老师的关心和理解，所有孤独和委屈都随眼泪一起流了出来。流完泪后，古同学深深地记住了一句话：你姓古，要记得响鼓不用重敲，你要自我驱动，激励自己往前走。这句话，一记就记了几十年。

用劣质零部件拼凑起来的曾老师住院了，他走路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差点断了一条腿。看不到机关枪一样扫射的目光，听不到牙齿缝里挤出的一句句话，同学们有点发慌。大家合计着，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望。

有人提议，用刚开学时每人交的10元钱班费买蜂皇浆、桂圆精、苹果罐头之类的营养品去看曾老师，探望病人都时兴送这些。大部分同学表示反对，曾老师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每天晚上加班用了单位的电，他都要在交党费的时候多交一些算作电费，他绝对不会收下用班费买的礼物，别又惹他生气。

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每人从家里带一枚鸡蛋，全班36个同学，就有36枚鸡蛋。向塘铁路地区建的大都是平房，带有前后院，同学们几乎家家都养了鸡鸭，个别勤劳的家长还养了猪。

36枚大大小小的鸡蛋汇聚在一起的时候，闪烁出动人的光泽。有红壳的，有白壳的，少数几个泛着青绿色。怀着对老师的深情厚意，同学们拿的都是家里最新鲜的鸡蛋，有几枚刚从鸡窝里掏出来。

这些鸡蛋被装进一个用帆布缝制的书包里。我们的书包五花八门，有南昌百货大楼买来的双肩书包，有向塘街上买的军绿色帆布斜跨书包，还有一些同学的妈妈心灵手巧，用缝纫机自制书包，装上一根拉链。我妈就是手巧的一个，她还在我的书包上绣了花。

捧着36枚鸡蛋，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通往铁路医院的马路上走成了一串。路不长， 20分钟就能走到，可是天晓得发生了什么，到达医院的时候，装鸡蛋的书包底部湿漉漉的，里面有鸡蛋打破了！捧蛋的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尴尬！病房不大，我们分批进去看曾老师，他躺在床上，脸色越发苍白，很虚弱的样子，曾师母在照顾她。倔老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鸡蛋，他说不能打破他执教30多年的规矩。
　　
这些蛋怎么办呢？退还吧，已经打破了几枚，还不了。长得高高瘦瘦的王行慧同学（我们习惯叫他排骨），邀请我们去他家把这些蛋做熟了吃掉，七八个同学有事去不了，其他人一拍即合。
　　
从医院出来，穿过一个打谷场，经过一条小河，再跨过两条铁路，就到了排骨的家。坐在他家宽敞的院子里，我们讨论这蛋怎么吃，有的说煎荷包蛋好吃，有的说炒蛋好吃，最后还是决定清水煮壳壳蛋，一人一个，方便又营养。
　　
煮蛋的间隙，院子里羽毛球、排球上下翻飞，聊天的聊得热火朝天，说笑的笑得前仰后合。同学们有各种各样的剥蛋方法，有人互相撞蛋，有人把蛋放在桌子上敲破，有人直接用手把蛋壳碾碎，还有人鼓足了一口气往脑门上敲。排骨拿出酱油和自制的辣椒酱，我们就蘸着酱油和辣椒酱吃蛋，吃得口齿生香。
　　
两三个月后，曾老师回到了课堂，看到他机关枪样扫射的目光，听到他从牙齿缝里挤出的一句句话，同学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天空继续蔚蓝，时间继续流淌。

编辑手记：读完此文，我内心顿时荡起阵阵涟漪，久久难以平静。是感动，是羡慕，抑或是兴奋，或许兼而有之吧。韩语《师说》有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上文中的曾老师，用古文大家韩愈师者的标准来衡量，应算得上名副其实：他不仅给学生传授知识，为他们释疑解惑，更是以身作则，用高洁的品格来引导他们；他有时有点儿迂腐、古板，顽固，但更多情况下，他是个可敬可爱又极富生活趣味的人；与学生交心，他看似话语不多，但要言不烦，要么掷地有声、直插肺腑（“怎么忍心让他一个老头子饿着肚子等一中午”），要么妙趣横生、催人奋进(“你姓古，要记得响鼓不用重敲，你要自我驱动，激励自己往前走。”）.......这样的师者，你能不喜欢吗？在他的教导下，你能不上进吗？反观当下，人心不古，而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股优良学风，犹如一支强心剂，催促当下教育工作者反躬自省，也给不少浮躁轻率、安于现状的“90后”、“00后”以沁人心脾之效。标题“36枚鸡蛋”，一语双关，值得读者去揣摩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