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镜•品诗•咏瑶台】

京城五味子

　　笔者久藏一方中型铭文铜镜，其上楷书四字繁体铭文：『瑶薹墜月』，简体即『瑶台坠月』。此镜字体俊逸，厚重规整，包浆润熟，具有经典的明代风格。

▲明代《瑶台坠月》铭文镜

　　『瑶台』者，中国神话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坠月』，一说『坠』不是落的意思，当是悬挂之意，就是月亮悬挂在瑶台之上。而笔者以为，『坠』仍是坠落之意，但坠落的主体不是月，而当是指瑶台，『瑶台坠月』就是指『瑶台坠落月中』。

▲疑似瑶台坠月中（图片来源：网络）

　　李白在一首乐府诗《古朗月行》开篇云：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

　　直白的意思是：小时候不认识月亮，叫它白玉盘；又觉得好像是仙人用的镜子，飞悬在云里边。据史考，此诗当作于唐玄宗天宝末年，即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前夕，一说作者借蟾蜍寓比安禄山等败类，昏蔽其君，紊乱朝政，是一首政治谶语诗。

▲李白《古朗月行》诗配画（图片来源：网络）

　　这里，我们姑且抛开政治不论，这诗言语境，不正是『瑶台坠月』的写照么。

　　检索含有『瑶台』二字的古诗词，据［诗词名句网］显示，从先秦至清，计有536首。

　　最早将『瑶台』二字入诗者是屈原，在他的《离骚》中有『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句，意思大略是：仰望高耸的瑶台，见到有娀氏美女在上面。先秦之后，魏晋、南北朝至隋代，都有咏『瑶台』诗句。

▲屈原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到唐代形成高潮，计有89首诗含有『瑶台』二字。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如李白、李商隐、杜牧、钱起、白居易、张九龄、张说、韦应物、陈子昂和薛涛等等，都咏过『瑶台』。瑶台是仙境，咏瑶台者则是有浪漫情怀的人。其中陈子昂，在他流传下来的100多首诗中，竟有8首诗中有咏『瑶台』句，难怪陈子昂与司马承祯、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被并称为仙宗十友。

▲唐陈子昂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当然，唐代咏『瑶台』最多的，当属李白，他在12首诗词中有『瑶台』句。可『李杜』之杜甫，在他流传下来的1500多首诗中，却无一首咏『瑶台』。

李白，深受战国时期主流道家学派『黄老列庄』思想的影响，而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李白会被称为伟大浪漫主义诗人，而杜甫则被称为伟大现实主义诗人的缘故。思想决定作品，诗仙和诗圣，可谓泾渭分明。

▲李白杜甫画像（清·上宫周《晚笑堂画传》）

（笔者藏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9月初版）

　　但是，对『瑶台』最为痴迷的，当是宋代诗人们。据不完全统计，宋代诗词作品中有『瑶台』诗句者，多达323首，是唐代的3.6倍多，占历朝历代所有『瑶台』诗句的60%。这或可说，比起其他朝代，宋朝社会最繁盛、文化最繁荣，宋诗，宋词，还有宋人，尤其是宋文人，当是最富浪漫情怀的。

　　宋代之后，还有一个小高潮，就是这方铜镜的制作年代——明代。概有53首诗含『瑶台』句。

至此，笔者发现一个现象，即诗作中多见『瑶台』句的唐、宋、明三朝，都是汉人统治的朝代。这与汉族人崇尚仙道，祈求得仙而长生不老的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

▲笔者所藏台北文海出版社《晚笑堂画传》

（1970年9月初版）

　　此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金代享国才120年，但有吟咏『瑶台』诗句数量，竟紧随明代之后，达49个。金代虽是由女真族建立的封建王朝，相继消灭辽国和北宋，但在文化上却被先进的汉文化所征服，推行了全盘汉化的国策。可以说，金代是各少数民族汉化程度最高的政权。这也充分说明了为什么金代『瑶台』诗句多的缘由。

　　在众多咏『瑶台』诗句中，不乏名家金句。而李白的那首《清平调》，成为笔者最爱的一首。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是李白在长安为翰林时所作。据载，某日，唐明皇与杨贵妃在沉香亭观赏牡丹时，一时兴起，命作新乐章。李白奉旨作三章，这是三首之一。此诗的主旨是以牡丹花比贵妃的美艳。这里试着释读一下：
　　云霞是她的衣裳，花儿是她的颜容；春风吹拂着栏杆，露珠润泽花更浓。如此天姿国色，若不是见于群玉山头，那也只有在瑶台月下，才能相逢！

▲据说李白是刚从酒肆出来被人扶着来见唐明皇

在醉态下吟出『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千古名句的

（图片来源：网络）

　　诗人采用云、花、露、玉山、瑶台、月色，一色素淡的字眼，白描的手法，极言贵妃的衣饰与容颜之美，却不露痕迹。

　　这首诗最著名的，也是受世人最为推崇的，就是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作为诗篇起句，以两个『想』字重复出现，在绝句诗是不多见的，需要诗人具备举重若轻的笔力，而且句中用运『互文见义』的修辞手法，从侧面烘托杨玉环之美，更显出诗作者的技巧和功力。这也难怪，连文学素养都极高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对此诗也赞赏有加。

　　李白（701—762）作此诗时间，据《李白诗文系年》（詹锳，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4月新1版），被系于唐玄宗天宝三年（744）春天。那一年，李白44周岁，据今1170余年。

▲李白画像和笔者所藏《李白诗系年》封面

　　当然，笔者除了喜欢这首诗的首句外，第四句『会向瑶台月下逢』，因关乎『瑶台坠月』镜，更是笔者关注的重点。经一番研读发现，关注并喜欢这句诗的，不仅仅是笔者。李白之后，历朝历代有多位诗人，都吟咏过『瑶台月下逢』句。

　　●北宋有位当时颇有些名声的词人，叫毛滂，他有首《浣溪沙·尉圃观梅》词，首句就引以『瑶台月下逢』句。据《毛滂年谱新编》（周旭，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4月）将此词系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晚于李白吟出『瑶台月下逢』句，约三百五十七年。这一年，毛滂41周岁。全词曰：

　　曾向瑶台月下逢。为谁回首矮墙东。春风吹酒退腮红。
庾岭殷勤通远信，梅家潇洒有仙风。晚香都在玉杯中。

▲《毛滂年谱新编》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毛滂（1060—约1124），因文辞出众，受时任知府苏轼赏识，并赞称其『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而且还因诗词之才，得到过当朝著名宰相蔡京的青睐。毛滂诗、文、词都独树一帜，是有风致、有成就和有影响的作家。据统计，全宋词中题咏梅词者达880余首，且以毛滂为最，达11首之多。毛词对月的描述也别具新意；他还长于茶道，后人论及茶诗茶词，几必提毛滂。但后人对其独特的贡献并未认可，或者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毛滂《东堂词》书影（来源：网络）

　　●另一位词咏『瑶台月下逢』的人，是比毛滂略晚些年，两宋之际抗金名臣、民族英雄李纲。其《丑奴儿》（词牌名，又称采桑子）词曰：
　　幽芳不为春光发，直待秋风。直待秋风。香比馀花分外浓。
　　步摇金翠人如玉，吹动珑。吹动珑。恰似瑶台月下逢。

▲笔者所藏《宋登科记考》载李纲登科事及传记

　　李纲（1083—1140），常州无锡人，祖籍福建邵武。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登进士第；曾在北宋钦宗赵桓朝和南宋高宗赵构朝两度为相，但都不得志很快又遭罢免。李钢能诗文亦能词，写有不少咏史之作，爱国篇章。

　　●再有位咏『瑶台月下逢』诗句者，是南宋诗人曾几。所作《郑侍郎折赠白芍药》诗曰：

奇葩天遣殿芳丛，

一朵瑶台月下逢。

黄绕腰间空自贵，

红潮颊上莫争秾。

如何风日许妍暖，

更著衣裳能叠重。

定是扬州玉楼子，

略无佳句与形容。

▲曾几画像（来源：笔者所藏日本·狩野安信绘著

《宋朝诗人图赞》）

　　曾几（1085—1166），字吉甫，自号茶山居士。原籍赣州（今江西赣县），后迁居河南府（今河南洛阳）。曾几的名字可能后世不甚熟悉，可赣县曾氏科举家族的故事，颇为有名。曾几兄弟四人，他行四。其父曾准，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进士。整整40年后，曾几长兄曾弼、三兄曾开，于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同科双中进士；其二兄曾懋，于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得中进士。曾氏父子一门四进士，一时传为佳话。

曾几也因父兄之功而得到宋徽宗的奖谒，于大观元年（1107）恩赐为特奏名进士。曾几虽非正式科考进士，但其学识渊博，文学造诣和成就之高，别的不论，只说他是宋代著名大诗人陆游的老师这一条，足见其绝非空得虚名。

▲笔者自藏日本·狩野安信（1613—1685）绘著《宋朝诗人图赞》高仿影印件。作者(永真) 是日本“狩野派”巨匠，生活时代为中国明末清早时期

　　●同为南宋诗人的曾协，所作《和翁士秀瑞香水仙二首》，其中也有『瑶台月下逢』句。诗曰：

正白深黄态自浓，

不将红粉作华容。

却疑洛浦波心见，

合向瑶台月下逢。

　　曾协（1118—1173）善诗文，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曾巩的侄孙。曾氏家族数代多人为宋朝名臣，且有诗名文名，因是南丰（今属江西）人，包括曾协在内的曾氏七人被世人称为『南丰七曾』。

　　●至清代，与李白吟出此句相隔1000余年后，乾隆朝时期杰出诗人、诗论家，著名书画家张问陶作《梅花》诗，复吟出『瑶台月下逢』句。诗曰：

回首山林感旧踪，

雪花吹影一重重。

记从驿使春前折，

又向瑶台月下逢。

对客岂无能舞鹤，

赏心还是后凋松。

天人装束天然好，

便买胭脂画不浓。

▲张问陶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张问陶（1764—1814），清四川遂宁人。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庚辰恩科进士。此年之所以开恩科，适逢清高宗乾隆皇帝八旬万寿，此科状元石韫玉，榜眼洪亮吉，探花王宗诚，传胪（第二甲第一名，即总第四名）辛从益。张问陶列名于第三甲第五十五名，第三甲共录六十一名，此科共录取九十七名，张位列总第九十一名，即倒数第六名，科名并不好。但他存诗3500余首，其诗才横溢，与袁枚、赵翼合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被誉为『青莲再世』、『少陵复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青莲』指李白，『少陵』指杜甫，能冠名与唐代诗文大家『李杜』相比肩，可见其才气非凡。

▲笔者所藏中华书局《清代进士题名录》载是科科状元石韫玉、榜眼洪亮吉、探花王宗诚、传胪辛从益；张问陶名列此科倒数第六名

　　●此外，还有两位宋人词作中咏过此内容。一位是北宋时期著名文学家，『苏门四学士』（另有黄庭坚、秦观、张耒）之一的晁补之，其词作《清平乐·炎天畏景》中有『瑶台月下曾逢』句；一位是南宋文人马子严，词作《满庭芳·共庆春时》中有『曾向瑶台月下』句，虽是倒装句式或是缺字之句，但都不离『瑶台月下』其宗。

　　●其实，有关『瑶台月下逢』诗的故事并未讲完。还有一首吟出『瑶台月下逢』的诗，是《茉莉花》。关于这首诗，必须在这里认真说一说。因为有说此诗为唐代诗文大家王维所作。诗曰：

欹烟裛露暗香浓，

曾记瑶台月下逢。

万里春回人寂寞，

玉颜知复为谁容。

香严童子沈薰鼻，

姑射仙人雪作肤。

谁向天涯收落蕊，

发君颜色四时朱。

▲王维画像（来源：《晚笑堂画传》）

　　若以此诗的诗题或诗句、甚至加上『王维』字段在某度上搜索，可得到上述《茉莉花》（一作《茉莉》）一诗，竟系于『唐·王维』名下，据说某地还以『王维诗』冠名作为小学教材，就连著名的《中国知网》上检索出来的某期刊论文，竟也在该文篇眉上赫然刊印着『唐·王维《茉莉花》』及此诗全文。

　　毋庸置疑，这首《茉莉花》诗，压根儿就不是王维的作品。被诗学界誉为『不唯校雠精审、笺注确当，而且在诗文系年上尤为劬力』的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上下册），于2019年4月出版最新修订本，可谓集王维诗注释系年之大成。此书收录王维诗凡308目376首、文70篇，然遍览全书，并无录此诗，足以为证。

▲笔者所藏中华书局版《王维集校注》

　　究其谬误起因，概此《茉莉花》诗作者为『王右丞』所致。人们一提起王维的名字，自然就想到『王右丞』，因为他在唐肃宗上元元年（760）任尚书右丞，故世人以官称呼之。然而，此王右丞，非彼王右丞也。《茉莉花》诗作者王右丞，另有其人，且姓名可考，即北宋词人王安中。

　　王安中（1075—1134），字履道，号初寮。中山曲阳（今河北曲阳县）人。曾师从苏轼。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庚辰科进士，后于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任尚书右丞，故亦称『王右丞』。但此『王右丞』比起王维王右丞，无论诗名文采，都相去甚远，更无法与王维在书法、音律、绘画和佛学等诸多方面的造诣和成就相提并论。

▲王安中词作集《初寮词》书影

　　查考中不意间发现，王维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流传下来诗作近400首，其中非但没有咏『瑶台月』之句，而且竟无一首咏月诗！查阅笔者自藏邓国光等编《中国历代咏月诗词全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03.1），唐朝咏月诗篇所列195位作者，495首诗，其中李白25首，杜甫24首，白居易31首……王维竟榜上无名！这的确令笔者有些吃惊，也颇有些不解。

　　不过，更令笔者吃惊的是，距今一千余年的唐代，竟有人就吟出『未去瑶台犹混世』的诗句来，这派豪壮之气，令我等凡人自惭形秽。这人是谁？名叫吕岩。吕岩者何人？吕洞宾也。对，您没看错，就是八仙之一，道教主流全真派祖师，道号纯阳子，吕仙吕大师。所以，他老人家才后来成仙，肯定是去了瑶台一游，以了其志。

　　至此，这方镜子赏鉴当告一段落了。本意是随意一赏，随手一写，小笔轻文的，发个圈，风个雅，却不想几成长篇。又检索，又甄别，又释义，又考证，好不辛苦。

　　然而，好像神游其中，而且还意犹未尽。在逐个赏析『瑶台』诗句时，发现内容极丰，或可以诗设问，又可以诗作答。如：
　　瑶台是什么？长生不老处。
　　瑶台在哪里？远在天际边。
　　瑶台有多远？路遥千万里。
　　瑶台什么样？玉殿十二层。
　　瑶台有什么？……

　　遂萌发另写一篇《诗说瑶台》的文章。以诗论瑶台，以瑶台品诗，不亦乐乎？

2019-11-02晨初笔

2019-11-03夜结稿

2019-11-04晚厘讫

2019-11-09晚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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