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东

朱丹林

京城报有大雨。

入夜，匆匆爬上南行列车的软臥，和人聊天的时候，便昏然睡去。

一觉醒来，竟然车过钟山风雨之城，虎踞龙盘之地！但见大江似白练铺陈飘洒、浩荡奔流于碧野之上，始知这里当为古之江东、三吴之地。

旧时读《三国志．吴志．孙权传》，记得有＂曹公见舟船、器仗、军伍整肃，喟然长叹：生子当若孙仲谋＂。

于是，脑子里就撞入宋人辛稼轩的长短句：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若孙仲谋！

和另一位宋人苏轼的长短句：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江东那些逝去的风流，跃然眼前。

当然，也应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了

列车继续向南行，便是嘉兴，南湖上那艘红船，应该去看看。

然后是海运仓，让人想起金庸大侠。这里的钱塘查氏家族，自清初以来都是名门旺族。

车到杭州，沿西湖苏堤、断桥残雪、苏小小墓、岳王庙西行，入住灵隐寺飞来峰山脚下的栖霞宾馆。

江南的旅行开始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欣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季节刚刚结束，但西子湖畔的＂烟柳画桥，风簾翠幕＂依然随处可见。

只是西湖三条长堤，白堤、苏堤和杨公堤上＂参差十万游人＂，让人望而却步。

直到黄昏游人廖廖之时，我才有兴趣步入湖边的孤山景区，寻找宋人林和靖的旧舍。

这位梅妻鹤子的高人隐士，是我多年向往的一种精神境界，只是自知愚陋、非可造之材而已。

孤山梅园在修缮，第二次来此依然没有看到，自有失望之意。

但他咏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成千古绝唱，而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来游览孤山梅园还要在杭州飞雪的时候，只要天气预报一报杭州下雪，立即飞来看梅。

如明人高启的诗句：

琼姿只合在瑶台，

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

月明林下美人来。

……

那月色朦胧之夜，观梅闻香之时，或可依稀见林逋先生于雪野梅林间柱杖而来，踏雪寻梅、访鶴……

老杭州的菜据说极好，在南宋老街有一家乾塘歺厅，杭帮菜做的地道，吃大歺去！

西子湖畔的人文景观密集，漫步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蹦出一个名人故居纪念馆。

雷锋夕照是西湖一景，昨日黄昏来此游览，竟然在五十米外，发现了章太炎先生故居，甚是惊喜！

当时天色已晚，于是今天一早，又匆匆赶到这里。

太炎先生是晚清到民国初年时期的革命家、思想家和国学大师，他治小学、哲学、历史、政治，著述颇丰。

他狷傲、耿直、率真、口无遮拦。

当今天下学问如先生者已绝迹。

口无遮拦如先生者，更是后无来者。

太炎先生还是热心入世的大学问家。

清末唯新变法时期，他任巜时务报》的主编，但又不滿康有为美化孔子，与康门弟子发生争吵，并抽了梁启超一记耳光，然后被康门弟子群殴后愤然离去。

虽然叫康门逐出师门，但用今天眼光看，他是对的。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基本是邪说。

1905年，孙中山在日本东京成立同盟会，章太炎与邹容、宋教仁、秋瑾、徐锡麟等成为《民报》的主要撰稿人，鼓吹革命。

章太炎反对帝制，被袁世凱软禁，他天天用毛笔写下＂杀袁贼＂三字，埋在地砖下踩踏，高呼二叫要杀了独夫民贼、窃国大盗袁世凯，有人说他是民国的弥衡，天天击鼓骂曹。袁世凯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不敢杀了他。只能悻悻地表示：他是疯子，我和他不会认真的。

章太炎有一帮入室弟子，个个都是牛气冲天的大人物。

包括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许寿棠、黄侃、刘文典等大师级的人物。

而太炎先生则是是大师中的大师。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一书中，回忆在日本听章太炎讲学的情形道：“章先生出狱以后，东渡日本，一面为《民报》撰文，一面为青年讲学，其讲学之地，是在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我和鲁迅极愿往听，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

可见章太炎先生的学问与风彩。

久久静立于太炎先生的墓前，追思与诘问：

追思先生豪放不羁、口无遮拦地揭露黑暗，

诘问先生何日归去来兮？学术必清明矣。

所谓＂蓬莱文章建安骨＂，莫如先生之风骨，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太炎先生墓的右侧，为早他三百年的、明末清初起兵的反清义士张苍水墓，有清一代一前一后，都是反清义士，太炎与苍水之遇，或者是冥冥中注定的机缘吧。

人已经到了嘉兴，心里却想着西子湖畔的章太炎故居，总觉得还有几句话要讲。

首先是名师出高徒。

应该说一说太炎先生的老师俞樾。

俞樾是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

现代诗人、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

章太炎、吴昌硕皆出其门下。

今人早已疏远了经学与古文字，但对书法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俞樾在姑苏城外寒山寺为庙上题了唐人张继的七絕《枫桥夜泊》。立即成为书法珍品，寒山寺勒石刻碑、立在寺中。

抗战期间，日军占领苏州，想把此碑运往日本，于是给寒山寺施压，有义士得知此事，连夜请石匠复制一个赝品，将原碑秘藏，直到日本投降后才又摆入寒山寺。

俞樾谢世之后，也埋在西子湖畔西泠印社的西侧。与章太炎的墓地隔西湖相望。

俞樾一生远离官府，一心治学，对太炎先生的一生都有影响，辛亥革命结束，建立了民国，作为辛亥元老的章太炎理应＂封官进爵＂，但太炎先生即隐山林，在西子湖畔办了一个＂章氏国学研习会＂，讲学为生。

此等高风亮节足可作文人楷模。

太炎先生墓地边百米，是明末清初江南抗清义士、兵部尚书张苍水墓，两人相隔近三百年，却同以抗清为邻，这或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午后在嘉兴月河古镇闲溜，

月河是隋大业年间大运河的故道，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三次由此路过，午后在古运河畔，要一壶清茶，小憩一会儿。

嘉兴的粽子天下闻名，晚餐到五芳斋总店，这里有几十种嘉兴小吃，有些四川龙抄手的意思，吃货的天堂啊！

阳光明媚的天空在杭州非常稀缺。而我来的两天恰好是晴天，在西子湖畔感受初冬的暖阳，也是一种享受。

离开灵隐寺飞来峰山下的宾馆，沿民国老街环西湖而行，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挂着稀疏的黄叶，车过断桥残雪，回眸一望，葛岭收入眼睑。

葛岭是东晋化学家葛洪炼丹釆药之处，这位名号＂抱朴子＂的炼丹家著有药学巨著《抱朴子》，其中关于青蒿治疗虐疾的记载，让一千七百年后的屠呦呦或得灵感，为此她获得了中国第一个诺贝尔生物医学奖！

葛岭东侧是保淑塔，隔着西湖与它对映的是雷锋塔1924年雷锋塔倒坍，鲁迅还写了《论雷峰塔的倒塌》其实，旧雷锋塔是砖砌，因为每块砖上都有经文，杭州百姓就去偷偷拿一块回家镇宅，久而久之，雷锋塔基受损，24年的一场暴雨，让雷锋塔倒掉了。

正午时分，豋上列车西行，展现在眼前的是富庶的杭嘉湖平原。

即将成熟的双季稻金黄色的田野，在河港湖泊之中伸沿，零落的村墟农舍点缀其间，一幅江南画卷！

突然想到我国古代经济的中心江南，就是在南宋时期超越了黄河流域，当时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谣，杭嘉湖平原功不可没。

午后入住南湖景区。

房价一天五百多，只能忍痛割肉了。

茫茫九派流中国⋯⋯

走近南湖红船和煙雨楼，总是能想到＂煙雨莽苍苍＂的景象，而煙雨楼的名字和天气，总是高度吻合。

我来到这里时，也是在凄迷的细雨中，眺望那风雨如磐的煙雨楼。

南湖是个美丽的地方，它本是古太湖沉积盆地的一部分，后来陆地增长，隔断了太湖的一块，成为今天的南湖。

煙雨楼建于五代藩镇割据吴越王统治时期，金军南下，毁于战火。

明嘉靖二十七年，有赵姓知府重修，而后明隆庆、万历年间，均有修复。

清初，江南民间抗清斗争高涨，嘉兴煙雨楼毁于战火。

到1681年（康熙二十年）重修，今天的煙雨楼就是康熙年间的建筑。

乾隆皇帝非常喜欢这里，七次来到煙雨楼，在楼上提诗十四首。

其实，每当时代出现煙雨凄迷、看不清方向的时候，就会有一大批先知先觉的巨人，走上前台拨动历史的转盘，推动车轮滚滚向前！

1921年8月2日上午，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李达、张国焘、刘仁静、周佛海、包惠僧坐在这艘红船之上……

一个新的历史时代开启了。

昨日到浙西古城湖州。

湖州东邻嘉兴，西依天目山，南接杭州、北濒太湖，与无锡、苏州隔太湖相望。是杭嘉湖平原的肥沃膏谀之地。

这里有山有水、风光秀丽、多烟雨，白墙黛瓦、石板拱桥，绘就了一幅江南水墨画卷。

湖州闻名天下的湖笔。

所以一早跑来湖笔博物馆，这是对中国毛笔文化学习了解的好机会，博物馆展有中国最早的湖北睡虎地出土的战国毛笔（图三），秦汉时期的玉简（图四）和居延汉简（图五）。有一块宋代端砚非常珍贵（图七）来到这里，也顺便买了几支湖笔真货（图八）好笔万元以上也买不起。另外开眼看到了主席、小平、江泽民等领导同志用过的毛笔。

湖州笔业起于隋，唐末五代因战乱而衰，两宋再起，金人南侵湖笔又衰，三起三落的最后辉煌是元代开始，到明清时期为鼎盛时期，天下人人皆用湖笔，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仕子稚童。中国的毛笔文化到明清走到高峰。

民国后钢笔渐渐取代毛笔，而今，计算机已经淘汰了钢笔，只有中小学生，才用一次性的中性笔。

书法文化的衰落是潮流，是历史与科学技术发展的必然，但渊远源长的中国书法，歙砚、湖笔、徽墨、宣纸作为文化遗产，作为今人陶冶情操的工具，将与中国的汉字一样，永存于世。

走过几个江南古镇，总觉得大同小异，对去古镇便没有太大兴趣了。

昨天还在想，湖州附近的古镇有好几个，特别是乌镇，名气很大，茅盾故居也在那里，加上马云在乌镇搞了世界互联网大会，觉得那里太现代、太热闹了，所以选择了南浔古镇。

一进古城就被感动了，这里比较原生态。一条隋朝修建的大运河两边，是水乡的古建筑，有些清代的老屋让运河两岸显得古风盎然。

乌蓬船在古运河上移动，摇曳的橹声带着水花发出轻轻的哗哗声，给宁静的水乡古镇，带来了生机。

南浔古镇属于湖州管辖，历史上湖州的缫絲是中国絲綢的上品，它们从运河连接到古絲绸之路，一直走向世界的四面八方！

南浔古镇保留了湖州当年支柱产业之一的絲业行会。走进行会的大院层层套院如同迷宫，毎个小院自成一景，江南园林艺术真是巧夺天工！

沿着大运河前行，看两岸的水乡风情，真是一种享受！

印象中那些江南水乡古镇都很闭塞，深入南浔这个有750年历史的小镇，突然发现这是里竟然是臥虎藏龙之地！

首先是水乡小镇的普通百姓都崇尚读书，即使是那些戴着毡帽搖橹摆渡为生下层百姓，也知道＂唯有读书高＂再穷再苦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读圣贤书，这里明清两代竟然产生41位进士！

近代以来，南浔更是江南民族资本主义萌芽的发源地！刘墉就是这方面的大手笔！

他出身贫寒，在缫絲行业从学徒工做起，步步高升，以至后来资财达到两千万两白银。

晚清时期，他与中国最大的民族资本主义代表人物张骞合作，产业涉足絲绸、盐业、电灯、铁路、房地产、轮船航运和浙江兴业银行！

作为乡绅，他兴办教育，造福乡里。而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却十分节俭，这让刘墉成为晚清到民国时期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代表人物！

行走在南浔古镇的大运河边，你依然能感受到那一代人的青春和热血在沸腾，他们为中国带来了新的生产关系，也让人们感受到一种新生的萌芽状态的力量，在腐朽的封建土埌里走向兴旺！

湖州民国文化馆座落在老城衣裳巷里一个民国浙商的大宅院内。

民国（1911一1949）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湖州人在历史的大变局中写下了悲壮的一页。

看了这个反映浙北湖州的展厅，颠覆了我过去对民国历史的所有认识。

民国史绝对不仅仅是国共两党的关系史加一个八年抗战，它要丰富得多，包括经济、社会、科技、教育、文化等多方面的内容，我们知之甚少。

1911—1949短短38年，经历了没落帝国的凤凰湼槃。在中华民国浴火重生的过程中，湖州出现了辛亥功臣、工商巨子、军政要员、文化名流、科技先锋、教育领军能方方面面扛鼎人物。

谁能想到湖州出了两位北洋总理、十一位国民政府中常委，六位省长、省主席，八位包括北大、复旦、中山大学、川大等名校的校长、三位新文化动运的干将，中央研究院院长、工商巨子和艺坛领䄂？

了解湖州民国时期的经济、财政、军政、文化、教育以及他们在保路运动、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国家建设中前仆后继的悲壮历史，让我对逝北地区充满了敬意。

原来，历史有那么多事件需要我们发掘了解！

婺源，解放前属安徽，今天属于江西。

这里是山区，山间树木竹林茂密，谷地里却有清流宛转。

午间由湖州乘高铁到此，发现这里到处都是风景，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点缀在山地林莽之间，让婺源大地显得生机勃勃。

古村古镇竟然是唐末五代时期的村庄，还有南宋的村庄。

初到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酒店里也是徽派建筑装饰。

午餐后租车到建于南宋的李坑村，和建于唐末五代时期的水墨上村和月亮湾。

月亮湾一带是摄影师的天堂，尽管今年婺源少雨，当地人说遇上了四十年不遇的大旱，但是随便用手机拍一下，一组很精神的照片跃然纸上！

喜欢婺源的渔舟唱晚、风雨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