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天上有雪

       当你空腹两天，一丝不挂被紧紧裹在蓝绿色的大包巾里，全身深度麻醉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那时候你是谁？你又是什么？那时候你是那个即将经过母亲产道的新生儿，你要挣扎着冲破羊水的黑暗，你要重新出世。

       在昏迷中你巨痛着醒来，又在巨痛中昏迷，周而复始。你想知道你是谁，在哪里，但你又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你在哪里。除了感知疼痛的思维不痛，周身仿佛插进了千万根锐利的刀锋里，不知道哪里痛，也不知道哪里不痛。那时候你是那个卡在母亲盆骨的新生儿，前路艰险又遥远。你柔弱无助的小身子坚韧地调整着角度和密度来契合骨盆的开合，所有的挣扎只为，你要重新出世。

      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剩彻骨的痛。浑身插满了管子，依旧一丝不挂地平摊在床上，两只胳膊是可以动弹的，用以往的惯性抬一下手，撕裂的痛流遍全身，你放弃了哪怕再动弹一下的念头。麻药渐过，疼痛令思维越发清晰，从头到脚思索着那个痛点的来源，终是徒劳。当天十一台手术后的所有人都在同一个监护室里，不允许亲人陪护，你咬着牙忍着痛听着监护室里此起彼伏的疼痛声，如新生的婴儿一般安静，躺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里，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第二天清晨6:00的早饭，是术后的第一顿饭，也是空腹三日来的第一餐饭。你五脏六腑都空了，瘪了，它们亲密地贴合在一起，互相吸纳，维持供奉着你。三天米水未沾，尽管你疼痛难忍，但你也饥饿难耐，你需要粮食，需要能量。在爱人，姨和姨夫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搀扶和拥推下，你半坐了起来，汗水淌满了后背。额头的汗水层层滚落，越过眉毛，裹藏着泪水，滴进扣住半张脸的小米粥里。每吞咽一口，好像强酸划喉。这第一口粥，像极了婴儿来世的第一口奶，拼尽了全力，只为你要重新生长。

       你像婴儿一样在床上平躺了两日，唯一的运动就是三餐半小时的喂饭，借助亲人的力量起身半坐。后来你才知道，一日三餐半个小时的探视，姨父和姨总是提着饭第一个早早地在监护室门口等着，侧耳听着门内的动静，因为你的床位紧靠门口，你和姨只隔着那道门的距离，姨能捕捉到你每一个细微的翻身和嘶嘶的呼吸。姨给你喂饭洗脸洗手擦身子，姨父打着下手，姨说，“这又和小时候伺候你一样了”，脸上挂笑，心里落泪。半小时的探视，匆忙中好像冲淡了知觉。接下来的又是漫无边际的痛和遥遥无期的等待，周围床上或隐忍的唏嘘声或者忍不住的大呼小叫声，更加剧了自己的痛。死死把住床边栏杆，试探着翻身，疼一下歇一下，再翻一点点，直到微感舒适。你调换着四肢寻找发力点，像婴儿一样尝试一个人翻身坐起躺下，你进步极快，因为你有记忆更有毅力。

       术后第三天，你下地了，要走路了。身体两侧挂着大大的引流袋导尿管止疼棒，手背上打着点滴，重心交付双手推着五轮吊瓶杆，你是一个刚下战场的全副武装的斗士，弓腰弯背，脚底千斤，疼痛蔓延，钻心刺骨，大汗淋漓。婴儿的第一步是胆战的艰辛的，而又是向往的勇敢的。你只有勇敢，坚持就够了。

       出院调理中，你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定位自己的眼下，然后像孩子一样生活，吃了睡，睡起吃，追逐着阳光散步补钙。你找了老师，重新拾起了课本学习国学，背诵《荀子》《四书》《五经》，从思想和内心深处唤醒自己，虔诚赛过小学生。万源始于心，心修圆了，事就顺了。你学会了陈式太极拳，在八十三个古朴的招式中修炼自己的性情。你拾起了笔，回忆过去的点滴记录日常心得，留下生活中的美丽。你在泳池边战战兢兢了两个周，战胜了高度恐水的心理障碍，最终也游成了一条慢悠悠的鱼。你走进了画室，完成的第一幅油画感动了自己，终于圆了此生“背着画夹浪迹天涯”的梦。你脱下优雅的高跟鞋，换上舒适的平底鞋，步行穿过每一天的光阴。你沐浴在阳光里，听到了鸟儿的叫声，看到了叶子的蒸发果实的成熟，感受到了风儿的拂面。你用孩子的眼神贪婪地搜寻着周围一切的美好，让自己面带笑容而又热血奔流。你眼神清静，内心平和，游走在唯美的人世间。

       早在手术当天清晨，测完体温和血压后，你选择了一张最为满意的自拍照，在5:05发了朋友圈，用自己明白的语言和方式记录着自己即将重启的人生，“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时”，以此告诫自己余生的每一天，都要活成此生的最美：做好每一件想做的事情，不辜负每一寸光阴，不辜负平淡流年里的那些温暖，不辜负生命的恩泽，不辜负岁月的馈赠，不辜负自己。正如丰子恺先生所说，“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