釆访心灵——我的记者手记

张星

作者：张星

一、人物是历史的一面镜子​

        当我的手终于和这位九旬老人的手相握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感动！

　　这一刻，我所触摸的不仅仅是一位老人的手，而是几乎整整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他掌上的每一条纹路、手背上的点点老年斑不仅浓缩了他90载漫长的人生，更是百年中国的历史见证。这一握，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扇百年中国历史的大门，我被牵引着走进老人的记忆，走进一段依然鲜活的峥嵘岁月……

　　我从内心深处感到，能采访爱泼斯坦，是作为记者的一种幸运！

釆访爱泼斯坦

难道不是吗？有谁能像爱泼斯坦这样１５岁就踏进新闻圈，与斯诺、史沫特莱成为同时代的外国记者，向世界报道中国。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奔走于中国的南京、武汉和台儿庄等地采集新闻，他还渡过激流奔腾的黄河来到革命根据地延安，亲自采访了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写下了几十万字关于中国的报道。并且和宋庆龄建立了四十多年极其信任和相互欣赏的深厚友情。他不仅加入了中国籍，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几乎目睹了中国革命的全过程，并且还娶了一位娴淑美丽的中国太太……

他是如此地热爱中国，却在“文革”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竟然被关进秦城监狱５年。平反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热爱中国，１９８５年邓小平亲自为他的７０岁生日祝寿……

　　他是中国革命的活见证，是一本写满世纪风云的大书。2005年春天，在即将迎来老人家９０岁的生日之际，我和摄影记者专程到北京他的家中采访这位可敬的新闻前辈。爱老很幽默，看到摄影记者冲着他不停地拍个没完，他便像孩子似的模仿快门的声音说：“啪！啪！啪！枪毙啦！”采访结束时，当我再一次与他握手时，他竟然用力攥紧了我的手，问我他是不是很有力量？于是我就真的和他掰起了手腕。在我试着老人确实没有问题之后，便当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当真没有掰过他，他依然笑着就把我的手死死地翻到了下面……握着这只充满力量的手，我的心中再一次充满了感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的这次采访之后不久，老人家安静地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釆访钢琴艺术家郎朗

釆访作家陈忠实

来访指挥大师小泽征尔

釆访章含之

在我30多年的记者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人物专访，从郎平、靳羽西、章含之、叶嘉莹、王小慧、白先勇、曾宪梓、韩美林、傅聪、郎朗、爱泼斯坦、陈忠实等名人大家，到贫困母亲、老红军战士、外来打工妹、哈佛女孩、创业大学生、茶馆老板、希望小学教师、派出所民警等普通百姓，还有美国作家库恩、日本音乐家小泽征尔、德国市长吾德、俄罗斯音乐学院院长阿利卡诺夫、非洲姑娘茹丝……已经采写过大大小小几百个人物、发表上百万字了。无论是名人大腕、还是平凡小人物，我都对采访对象倾注了深厚的感情，对于将要面对的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是从准备采访开始，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做足功课，真诚地与之交谈，倾听与理解，观察与感觉，以心灵去理解心灵，让人物来见证历史——

我曾在著名的史家胡同51号和章含之一起谈她的人生际遇和心灵故事，她边谈边流泪；

我曾在郎朗15岁第一次来津演出时和他们父子俩谈他们艰难的“北漂”岁月；

我曾和四川抗震英模蒋敏在钢管公司红彤彤的炼钢车间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曾在都市边缘荒凉的水沟旁采访创办“一个人的希望小学”的女校长；

我曾到湖南的医院病房与“共和国小英雄”戴碧蓉回忆周总理为她倒洗脚水的动人往事；

我曾在剧院的后台看傅聪练琴，与傅敏谈《傅雷家书》；

我曾和作曲家王莘夫妇一同高唱《歌唱祖国》；

我曾和孙中山的孙女孙穗芳在她祖父住过的利顺德饭店谈祖父对她的影响。

……

在采访各式各样人物的过程中，我有机会能更深入地走进新闻事件的背后，走进历史见证者的内心世界，在报道人物风采的同时传递出时代的精神与风貌。

我釆写人物的部分样报

釆访靳羽西

二、 人物是历史的一扇窗口

靳羽西是和她主持的电视节目《世界各地》一起进入中国人视野的。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帷幕，靳羽西便在电视节目中带领着当时还无法真正走出国门的中国人看到了一个与以往的宣传完全不一样的真实世界。那时学英语热潮刚刚兴起，一册英文版的《世界各地》就成了许多中国人学习英语的最好教材。然后她又转而办起了化妆品公司，从一支小小的口红开始，唤醒了中国女性对美的渴望。我采访靳羽西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第一次采访，我跟了她整整一天。中午，我们俩坐在凯悦饭店的中餐厅，望着窗外静静的海河水，谈起了对婚姻、对爱情、对人生的种种感悟，她向我敞开心灵，谈到了她内心最隐秘的情感世界……我在专访《羽西的爱对你说》中写道：“都说血浓于水，她常常强烈地感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炎黄子孙的血液。正当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她的电视片《世界各地》给国人打开了一扇看世界的窗口。当中国政府希望海外侨胞来华投资时，她不怕冒风险，毅然投资在中国建厂……”之后她在中国的投资和捐款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广。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多次跟踪采访她，写出了《爱是女人一生的梦》、《羽西教你如何做魅力女人》、《靳羽西：告诉你成为绅士的秘诀》等专访。

釆访叶嘉莹先生

如果说，靳羽西见证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那么作为世界知名的汉学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教授则是中国高等教育“文革”后拨乱反正的亲历者。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30年。第一个是从1948年离开祖国大陆，到1979年回到祖国大陆，这30年中她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再到加拿大，始终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漂泊之中。自从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便再也没有找着过家的感觉。直到1978年回来，她才从心灵上感受到了那种故国家园灿烂阳光的朗照。第二个30年便是从1979年回国到2009年，作为南开大学的教授，她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给中国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几年中，我先后两次采访叶教授，每一次都与她长谈至深夜，我在后来的专访中这样写道：曾经有学生问她：“在当前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学习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她的回答是：“我以为，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心灵不死？这不是随便说出的一句空话，这是她用80多载的人生磨难印证了的生命真谛。她少年丧母，青年丈夫遭遇祸患入狱，人到中年又痛失爱女……可是，千曲百折之后，为什么你在她的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沧桑的影子？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她却依然初衷不改，爱诗如命？正如她自己在一首诗中所写：“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历尽冰霜偏未死。”是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一部分的古典诗词支撑着她的心灵，抚慰她的伤口，坚强地度过一个个人生的关口。

采访人物，其实也是在采访人生，采访心灵，采访人物心灵中最令人感动的部分。

釆访孙中山的孙女孙穗芳

釆访《大趋势》作者约翰·奈斯比特

三、人物是历史的一首长歌

采访钢琴家傅聪是一个相对困难的过程，因为他来天津演出只有短暂的一天，而他整个下午都在调试当晚要用的钢琴并不停地练琴，并且非常反感任何人的打扰。我只好冒充后台工作人员悄悄地观察她练琴。当晚演出时，我看到，投入到音乐中的傅聪完全沉醉,他的嘴一直在下意识地动着,仿佛在歌唱。那神情有如天使般圣洁,又如孩童般率真。坐在我旁边的傅敏也是一副沉醉的模样。这时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捧读《傅雷家书》时所受到的震撼,傅雷夫妇在那场浩劫中所遭遇的悲剧更使这本“家书”成为绝唱。而今,竟然能与这书中的两兄弟坐在一起,台上台下,人生与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地由音乐相衔接,不由得百感交集,有泪盈眶。

当我问道,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父母双亡,国家又处在那样的动荡之中,你一个人漂泊在异国他乡,是怎样熬过来的时,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就是这三句话吧,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就是要执著一个理想嘛,有一个理想,执著就行了。那个时候是很痛苦,但那个时候的中国人,无论在国内国外都痛苦。”说完他又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在整理采访录音时我发现,从始至终都能听到傅聪在轻轻地叹气,是那种不经意的、习惯性的叹气,这使我想起了傅聪曾说过:“我想熟读后主的词,就基本上是肖邦精神,肖邦音乐最主要的就是‘故国之情’——那种深情深入在他的音乐里,到处都是一个‘情’字啊!”

与父母双亡、漂泊海外的钢琴家傅聪相比，美术大家韩美林的人生遭遇更为令人心酸甚至震撼。那年当我专程赶到北京通县韩美林的住所时，他其实已经在为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的设计在做准备了。

韩美林人生的故事，是我所知晓的艺术家苦难史中最最让人不忍卒读的，以至于采访之后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无法平静，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从那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折磨中硬挺过来的，有多少人还没被折磨到那个份上就已经自杀了啊！“文革”中，他被批斗、被毒打、被投入监狱。他曾经被人一脚从二楼踢落到一楼，他曾经被无数鄙夷的目光咒骂着，被吐满了一身的粘痰，他曾经饿得像狗一样不顾一切地把别人扔在地上的包子皮儿捡起来狼吞虎咽。他也曾觉得活不下去，在监狱的厕所里吃下大把的石灰，但是他没有死。他说：“你知道当一个男子汉是个什么形象吗？就是那只压在床下垫着床腿铮铮有神而不死的癞蛤蟆！”“我被押在看守所里，我用半截筷子在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裤子上作画，‘杠子队’一次次踩我的手，竟至用刀挑断了我的手筋……可那时候我多么热爱生活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头顶上只有几个蜘蛛，看着它织网，看着它逮小虫子，看着它冬眠，看着它长大……”

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经历了这样的炼狱之后，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真纯，还能以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创造出此后一系列堪称伟大的艺术作品！这种来源于生命深处对艺术的热爱和渴求，我想，韩美林是唯一的。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采访他们，仿佛倾听一首命运交响曲，然后用我笔下的文字把乐曲传播出去，感动更多的人。或许，这正是人物专访所能带给我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