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站岗放哨是军人的神圣职责。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军人在用生命保卫祖国的安全。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常人是难以了解的。</p> <p> 我在海岛当兵。第一次站岗是在1975年春节后的一个风雪之夜。</p><p> “起床,上岗了!”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将我唤醒。我一骨碌爬起,摸黑穿带整齐,肩背自动步枪快步走向门外。推开宿舍门的瞬间,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顿感千仞割面,火辣辣的疼。我全身一紧,赶忙落下棉帽护耳,挺胸紧跟带班班长走入茫茫雪夜之中。</p><p> 出营房向东二百米又向北,开始沿着坑洼不平的山路向上攀登。笨重的大头鞋不断碰到路面的小石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强劲的北风呼呼作响,海边大浪拍击海岸一声高过一声。望着班长和我身上落满的雪花,脑海闪现出一幅解放军战士身披斗篷,手握钢枪,在海边礁石上站岗的画面。口中不觉默念出一段歌词:“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我站在海防线上,为伟大的祖国站岗。”今夜,我也像宣传画上的解放军战士一样,为伟大的祖国站岗了。胸脯一挺,枪背带一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p><p> 一阵疾步行走,路东不远处一座四合院朦朦胧胧出现在眼前。班长说,哨位到了。经过和哨兵的一番口令对答,我们走到四合院门口。在班长监督下,哨兵老黄和我作完换岗交接,然后退子弹、验枪,跟班长回营房去了。剩下我一人孤零零站在山野之中。</p><p> 这座四合院,原是岛上一个逃亡地主的旧宅,现是我连的弹药库。白天山上训练我注意到,它位于西、北、东三面环山的山坳处,坐北朝南。顺坡向下跨过三层梯田是一渔村,渔村南边紧邻大海。白天可看到远海客轮、军舰、渔船穿梭来往,近岸十几艘养殖用小舢板,在机帆船拖拽下,小火车一样海面漂移。</p><p> 此时,没有了白日的浪漫。环顾四周,阴森森漆黑一片,直感危机四伏,好像敌人会随时从某处窜出,持刀向我杀来,进而破坏弹药库。望着静静的四合院和两扇大门上的铁锁,好像看到了院内各房间,码放整齐的一箱箱炮弹、枪弹、手榴弹、炸药包。我能保证它们的安全吗?听到海岸传来海浪巨大的咆哮声,紧张、恐惧、使命、死亡……,一连串的念头脑中闪现。上岗路上的自豪感早已随风飘散,只有如何防备袭击,保证弹药库安全一个想法了。</p><p> 我迅速站到院东南角门台拐角处,用双眼目光左右搜寻。东山坡一片黑乎乎的松林,老兵说树下是一片坟地,村里多年来死去的人都埋在里边。眼前顿觉一群幽灵在林中跳跃,并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心跳加快,身体不由向身后门板靠去。突然,院内一阵强风刮起吹向门缝,响起“呜——呜——”忽高忽低的哨音,似幽灵的咏叹,又像怨妇的哭泣。顿时,我像被孙悟空念了定身咒,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忽然羡慕起中学的同学和村中的伙伴,此时他们肯定正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早晨可能还等着母亲打着屁股才起床呢。你们可知道,刚满十八岁的我,正独自面对如此的恐惧和生死的考验。无助时刻,想起了胖连长那张严厉的脸。冰雪天,他组织全连步枪对空射击训练,要求我们:革命战士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手冻的红紫,寒风吹得裂开了口子,没有一个敢带手套。那冷峻的目光令我浑身一振,心底一个强音告戒自己:“这个熊样可不行!你现在是一名革命战士,手握钢枪,难道还怕牛鬼蛇神?”我立刻抖擞精神,挺起胸膛,开始往西搜寻。目光转至西南方向十几米处,梯田边一个大豁口,黑乎乎似张开的大嘴,又让我紧张起来。</p><p> 班长说,几年前冬天一个深夜,一老兵也在门前位置站岗。突然,一块大石头从豁口处飞来,重重砸在身后门板上。机智的老兵脱下大衣挂在门环上迷惑敌人,自己隐蔽到门口东墙外观察。接着,几块石头又接连砸来,噗噗砸在大衣上。哨兵推弹上膛大喝一声:“谁?站住!”,敌特知道上当,仓惶逃窜。</p><p> 现在大豁口下是否就隐藏着敌人?上周我们新兵刚下连的第一晚上,营房西山坡上就“砰砰砰”升起三颗信号弹,班长说这是敌人扰乱军心。这证明敌人还确实存在,随时都有进行破坏的可能。岛外小股敌特也有登岛破坏的可能。怎么办?我开始设想着种种对付敌人的方案。最后,想起指导员在连队革命英雄主义教育中讲的黄继光、董存瑞的事迹,横下一条心,既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绝对保证弹药库的安全。(不是唱高调,当时真这么想的)。</p><p> 使命感压倒了恐惧感,我要求自己不能光躲在门口观察,万一敌人从西面和东面院墙上跳入院内怎么办。我要巡逻,于是走下门台,沿东院墙往北走至北房后端。只见房后山坡上一片黑黝黝的丛林, 再往林中一看,不好,有两点绿光闪动。我迅速向墙角靠近,脚下踢出一块石头。突然,“喵——”一声尖叫,一个黑影窜出,从我身边闪过。瞬间我头皮发麻,神经像快要崩断了的弓弦。迅速端枪转向黑影逃跑的方向观察,原来是一只被惊动的野猫。我快步回到门口哨位,又调动眼睛、鼻子、耳朵的最大能量,在风雪中努力鉴别周围各种可疑的迹象。由于高度紧张,愈觉时间过得缓慢,每分每秒都很漫长。一个半小时的站岗时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p><p> “哗啦啦——”,西边路上石块碰撞的声音。终于盼来了战友的脚步声,我高兴的问:“谁!”</p><p> “换岗的!”对方答。</p><p> 一番口令对答,我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下来。当战友来到面前,像久别重逢的兄弟。心中感叹,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p> <h3> 转眼到了秋天,经过长期 磨、爬、滚、打的军事训练,和三天一次夜间站岗的磨练,新兵时的胆怯减少了,增加了几分军人的豪迈。遇到晴好的夜色,仰观满天星斗,远观海上渔火点点,来一番漫无边际的畅想,站岗似乎还成了一种享受。</h3><h3> 但接下来的事实告诉我,作为军人执行任务,任何时候都不能为表面现象所迷惑,往往敌情就潜伏在诗情画意之中。</h3><h3>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夜。明月当空,月色融融。平静的海面泛着银波,几点灯光缓缓移动;东、西山坡上的树木透着朦胧的美;田地里的玉米一人多高,浓密的绿叶、粗壮的秸秆、中间棒槌似的玉米穗,密密排列,似站立的士兵,不断散发出阵阵清香。四周静悄悄,只有海水轻轻冲刷着海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温柔的催眠曲,将海岛带入甜美的梦乡。假如诗仙李白再世,此夜小岛美景将留下不朽诗篇。</h3><h3> 赏心悦目的美景使我心情放松,肩枪在门前来回散步,随后又信步走到弹药库东侧玉米地边。一穗穗硕大的玉米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吸引我近距离观看,不觉走进玉米地两步多远。抬头又向深处望去,突然前方一块缺了几棵苗的空地里,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令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啪、啪、啪”肩枪换端枪,月光下刺刀发着寒光对着那人,我大声问:“谁!”,对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深更半夜来弹药库门前干什么?作为哨兵,我首先判断是来破坏弹药库的敌人。便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右手食指扣紧了扳机。又喝问一声,还是没有反应。我扣动扳机的手指越压越紧,稍一用力,子弹就会穿透他的胸膛。决定生死之间我犹豫了。想起兄弟连队一哨兵夜间在炮阵地站岗,发现一黑影在阵地松树下走动。他几次命他不许动,非但不听,还冲他一步步走来,哨兵举枪将其击毙,后来发现是一头牛。我不能再有如此失误。又定睛仔细看了一下眼前的黑影,分明就是个人呀。难道是东山坡墓地里游荡的鬼魂?或是哑巴?还是他在此吸引我的注意力,策应同伙悄悄进入弹药库破坏?我大脑飞速旋转着,怎么办?怎么办!</h3><h3> 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一边紧盯眼前 敌人,不能让他跑掉;一边认真监听周围的动静,一旦有异常响动,马上开枪消灭他报警,再转身应对其它敌情。双方这样对峙着,时间,好像静止了;空气,好像凝固了。我多么盼望换岗的战友立即来到我身边。那家伙好像较上了劲,仍气定神闲一动不动。我使劲眨眨眼睛,看看到底是不是个人。月光明亮,距离又近,分明就是个人站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海水还是不紧不慢地冲刷 海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h3><h3> “咔嚓、咔嚓”,西边路上传来脚踩到碎石块的声音。换岗战友终于来了,见证对面是人是鬼的时刻到了。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期待。</h3><h3> 接下来怎么办?</h3><h3> 我判定敌人会有两个行动,一是拼命反扑,二是快速逃跑。二者都不能让他得逞,他动作再快不能让他快过我的子弹。</h3><h3> 我紧盯着目标大声问身后来人:“谁!”</h3><h3> “换岗的!”听出是老秦的回答。</h3><h3> “带手电没有?”我问。</h3><h3> “带了!”老秦和带班班长快速走着回答。</h3><h3> “我正前方有人,照一下。”</h3><h3> 唰!一束强光射向对方。</h3><h3> 灯光亮处,令我失望,什么也没有。</h3><h3> “关掉手电!”我气急败坏地说。</h3><h3> 手电关掉了,再看时,什么影子也没有了。</h3><h3> “真她妈的见鬼了!”我走到空地狠狠跺了几脚。</h3><h3> “什么情况?”班长问。</h3><h3> “刚才看到这里站着一个人,手电一照却什么也没了,奇怪!”我回答。</h3><h3> 换岗交接时,我嘱咐老秦多注意这边的动静,便和班长回营房了。</h3><h3> 路上我仍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是月光的影子?不像。是幽灵?经历过“文革”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洗礼的我不信。是人?又没照见啊。嗨,不想了,弹药库安全就行了,管他是啥。</h3><h3> 随着第二天紧张的训练,慢慢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几十年了,和谁也没再提过,闷在心里一直发酵到今天。</h3><h3> 惊心动魄的站岗经历,让我深深感到,军人站岗和上前线无异。因为你时刻要面对敌人的偷袭破坏,随时准备用生命来保卫目标的安全。多年过去了,都说我们这代人当的都是和平兵。我说,不是和平年代养了一批批和平兵,而是军人的无私奉献成就了这个和平的年代。没有军人的坚守,内忧外患随之而来。</h3><h3> 我庆幸有一段站岗的经历。他锻炼了我机智、勇敢、独立作战的牺牲精神。</h3><h3> 这种精神形成了一种特质,融汇到自己的生命里、血液里。平时虽无觉察,特定时刻沉稳、坚毅、勇敢的特性就会凸现出来。这就是军人特质。</h3><h3> 我自豪,我的生命里曾有一段岁月,与保卫国家的安宁紧紧连接在一起。那段岁月里特有的站岗经历,构成了我独特的人生体验,深深打上了一名军人的烙印。</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