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工

杨坚

<h3>  那天,父亲从田头看稻回来,对母亲说,今年我们家的早稻熟得有点晚啊,阿根家的稻子都已经叶黄谷熟了,而我们家的稻叶还青着呢,估计收割时间要推迟几天了。 正好阿根娘来到我家闲坐,她和我母亲素来要好,当她们聊到即将到来的“双抢”时,阿根娘提议:“既然我家稻子早几天收割,你家晚几天,不如我们“换工”吧,你们先来帮我家抢收,几天后等我家收割完,你家稻子也成熟了,然后我们全家来帮你家收割吧!”阿根的父亲可是割稻、插秧的好把手,若到时有他的加盟,我们肯定省力不少,这可是个 “双赢”的选择啊。于是俩主妇一合计,达成了“换工”的约定。 每年的7月中旬到8月初,是江南农村的“双抢”(抢收抢种)季节。没有经历过盛夏中“双抢”的人,是体会不到其中的艰辛。那时南方的水稻,一般都种两季,从七月中旬早稻开始收割,到8月份立秋节气前,也就二十来天时间,必须完成早稻收割和晚稻秧苗抢种,如果耽误了农时,立秋后,插下的秧苗生长期会受到影响,若遭霜冻,晚稻的收成将会减产甚至绝收。记得当时村里的黑板报上写着大大的标语:“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以谨戒村民抓紧时机,别误农时。 在阿根家定好稻子收割日期的前几天,父亲就把家里的镰刀磨好,整理好稻桶、竹簾、箩筐等农具,母亲帮我们找出干活用的旧衣、旧裤,紧张的“双抢“马上就要开始了。 凌晨,我们还在睡梦之中,阿根就到我家来敲门,说是他娘已经烧好早饭了,我们揉着睡眼松睲的眼睛,马上起床。那时,我正在读初一,弟弟还在小学上四年级,阿根也就比我小一岁,他的两个弟弟也就是7、8岁的年纪。 东方未晞,静谧的天空中挂着半轮淡淡的月亮,大山沉默着,成片的庄稼还在沉睡,我们来到阿根家的稻田,稻叶上挂着晶莹欲滴的露珠,田野里充满着一种凉爽清新的泥土气息。大家分工明确:两个母亲以及我和弟弟,还有阿根,5人割稻;两个正劳力,也就是两个父亲负责最辛苦的往稻桶打稻脱粒重任;阿根的两个弟弟负责“递稻束”,把割好放倒在地上的稻子递送到两位大人手中,让他们往稻桶打稻。各人各负其责。我们要趁太阳未出来前的那片刻清凉时光快争取多干点活。 割稻的几个人一字排开,弓着腰、曲着膝,左手紧握着稻杆,右手镰刀在稻株上顺势一拉,稻子就轻快地离开了株头,左手再把稻子平摆在身后。大家干得卖力起劲,稻浪翻滚着,一会儿功夫,一排排稻谷就躺在身后…… 不久,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田野上,藏匿在稻丛中的蚊子、稻螟虫被阳光晒干了翅膀,开始往我们的脸上、嘴里乱飞乱叮咬,田里不时有青蛙、水蛇和蜥蜴爬过。长久弯着腰割稻,累得慌。毛喇喇的稻叶划破了手和脸上皮肤,我们身上都是汗水,汗水流进眼中,流经伤口,又痒又疼。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黏黏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湿衣服在太阳底下一晒,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天下来,有一层白白的盐霜结成。而负责打稻的两位父亲,更累,把一束束稻子举得高高地,一下、一下费力地往稻桶里抽打,这是一种最原始的脱粒方式,也是最费体力的。两个负责递稻束的小弟弟,一刻也不歇,头上身上都是污泥。 到了中午时分,炎炎烈日下,天地像个巨大的蒸笼,又热又累又渴,饥肠辘辘的我们,才回家吃饭。 下午,稍作休息,大家又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出发了,石子路也被晒得发烫,热浪滚滚,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风儿好像也躲得远远的,无影无踪。我们又到田里继续进行上午未完工的割稻任务。一直到傍晚太阳落山,星星和月亮出来了,一天的劳作才算结束。 我们原本充沛的体力,在几天活干下来后,渐渐地感觉吃力了,腰酸背疼的,夜里一挨床,就睡得死死的。有一天傍晚,我们干完活回来,父母趁夜间去姑妈家有事,说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让我们明天早上先去阿根家帮忙,他们稍微晚点到。 晚上,我和弟弟早早地躺在床上,累得动都懒得动。 我说:怎么这么累啊? 弟弟说:是啊,真是累死了!早知道这么累还不如当初不换工呢。 这时,我脑子打了个激灵:要不,我们明天开始不和他们家换工了吧? 弟弟听了后,马上坐了起来附和道:好吧,好吧,明天早上如果阿根又来叫,我们就说不换工了。 一大早,阿根又来敲门叫我们出工了,被叫醒后,我们心里很恼火,门也不开,就在床上没好气地大声对门外的阿根说:“别叫了!别叫了!我们不换了,你走吧”。阿根没听明白,问道:“什么不换了?”我们说:“不换工了!”他怔了一下说:“不是说好的换工吗?今天怎么又不说不换了?”我们说:“昨天晚上我们家商量好了,决定不和你家换了,你快走吧!别来吵我们了!”听到我们这么一说,阿根有些失望,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走了。我和弟弟翻了个身,又躺下继续睡了个甜甜的回笼觉。 一直到上午8点多,父母从姑妈家回来了,看到还在床上酣睡的我们,奇怪地问,怎么还不去割稻?我和弟弟带着哭腔说:“我们太累了,不换工了!” “呯”的一声,母亲一个漂亮的“五指栗”在我的头上清脆地爆响,我痛得眼冒金星,母亲火了,怒气冲冲地说:“谁说不换的?这都是你的主意吧!快起来,去他们家割稻!”她觉得几天都干下来了,阿根家的稻子都快要收割完了,马上要轮到帮我们家了,在这节骨眼上,我们不能摞担子的,不能功亏一篑啊。 终于,阿根家的稻谷收完了。我家的稻谷也成熟了。 早上,在朦胧的黎明晨光中,我们家的稻谷正式开割。只是我们酸痛的手臂和双腿,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双抢”前,经过一段时间养精蓄锐积下来的力气,到这时已经强弩之末了,精力慢慢消磨地差不多了,没有“双抢”开始时的精神抖擞。 这时,我们看到阿根娘领着家中的几个“小萝卜头”,浩浩荡荡杀到我家的田头,但没有看到阿根父亲。她满怀歉意,红着脸忸忸怩怩地解释,她们几户人家合养的耕牛,这几天刚好轮到给她家农田翻耕的时间,如果误了这几天,耕牛就要轮到别家去了,耽误不得,所以,这几天阿根父亲要先耕田去了,并一再说等他耕田、耙田结束了,马上就来帮我们家干活。没有看到强壮的正劳力来帮忙,尽是些妇孺儿童,我们难免有些失望,但父母大度地说,没关系,你家那边忙,就先忙吧。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们也理解的。于是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稻桶前奋力地打稻。 田里忙开了,可是阿根娘也忙,一会儿家里晒着的稻谷需要不时地去翻晒一下,一会儿又担心会有突出其来的雷阵雨淋湿稻谷(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前几天就有农户家里晒在河边的稻谷,在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中,全部刮进河里,忙了一季已丰收的稻谷颗粒无存,全家人站在河边失声痛哭);而阿根的俩弟弟,不时被受惊游弋而来的小蛇吓得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的,或者被镰刀割伤指头了。父母安慰我们,阿根父亲马上要忙好了,他来了,我们干活的气氛就不一样了。我们盼望阿根的父亲早点来。 只是几天后,等到阿根家的田耕好,我们家的稻子也抢收完成了。 傍晚,父亲把稻谷挑回家,在地上摊开来,我和弟弟用笊篱一遍遍搂去大的稻叶杂草,再用粗筛子筛去细小的碎叶,最后用风车扇走稻谷中的稗谷。我们只感觉沉重的腿像灌了铅,眼皮禁不住直打架,一心只想早点睡觉,但这个活今天晚上就是最晚也必须要干完,因为等到明天一早,得赶快把这批稻谷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否则湿稻谷堆在一起会发热抽芽。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抓紧时间,抢季节、抢天气,像百米冲刺般,晒谷、揪稻杆、放田水、犁田、耙田、拔秧、插秧……,像行军打仗般在高度紧张高度劳累的节奏中穿行,我们终于抢在立秋前完成了“双抢”的任务。</h3><h3> 傍晚,当最后一棵秧苗插好后,太阳快落山了。水田郁郁葱葱,秧苗迎风而立,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喜悦。站在田头,回首西边的天空,山上松林如涛,夕阳收敛起了它四射的锋芒,红红的夕辉照耀大地,这一刻,我们感到整个世界一片温柔。<br> 因为“换工”,这次“双抢”的战线和时间被拉长了,往年10多天左右就能完成的工作量,被拉长到了将近20天,每天高强度的体力活,使我们比往年更累,体力严重透支。农忙结束时,大家都晒得又黑又瘦,精疲力竭地累成了狗,浑身像散了架般酸痛,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累得睡不着觉…… 转年,又到“双抢”季节快来临了,阿根娘来到我家,和母亲坐着闲谈,当商议到今年两家是否再“换工”时,我和弟弟还有母亲,仨人像受惊的兔子,异口同声地用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声调惊恐地说:今年,我们不——换——了——!<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