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养我小，我陪你变老

疏影

———写给我白发苍苍的母亲

         深秋的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满安静的房间，伴随袅袅升腾的茶烟，氤氲一屋的安暖。

倚窗独立，看着远处的山，近处往来的车辆，喧嚣不息的人流，光阴在一杯茶的浓淡里悄悄流逝。我仿佛才闻过晨起时淡淡的花香，可窗外已近黄昏，闭着眼，又闻到了斜阳的味道。

桌上放着的那张我与母亲的老照片，触碰着内心的柔软，让我不禁想起了山那边的家乡，心里好生挂念刚回老家的母亲。

        母亲来城里，已经十年有余。十年前，母亲刚满六十，还是一头青丝长发，很显年轻的模样。十年后，七十开外的她，早已满头银霜，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一道道苍伤，背渐渐佝偻，脚步也变得蹒跚。

        母亲习惯了僻远的乡村生活，本不愿来喧嚣的城里。无奈家里三个兄弟，长年在外，母亲只得来城里照料几个幼小的侄儿侄女，陪伴他们上学念书。

        如今，孩子们已经长大，上了高中，都在学校里寄宿。母亲一下便觉得无事可做，心里生出些许落寞与虚空。暑假一结束，便从城里又回到了她熟悉的故土。

        我是不愿意她回乡下的。十年了，我早已习惯了跟母亲居住在同一个小城的日子，习惯了常去她那里坐坐，陪她说说话。时常还可以吃上她做的香甜可口的饭菜，闲暇的日子陪着她一起逛街，一起去公园里散步。

        那时候总觉得家离我好近，可如今，母亲离开小城，回到山村，家一下子又变得遥远起来。自始明白，尘世间，家会因一人而近，又会因一人而远。这远远近近的距离绵延着我对母亲的担忧以及母亲对我的挂念。一个人在街上闲走，竟然不知所往，心也变得分外落寞与孤独。

　　

        以前同住一个小城，想见她，只须步行十几分钟。可如今，山高水长，想见母亲一面，再也不会那么方便。母亲在老家的日子，大都逢年过节才回去一趟，每次归家也都是匆匆忙忙。离开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她眼里流露出的依恋和不舍。

      母亲老了，我倍感与她相处的时间愈来愈短。  不知道以后与父母相聚的年岁还会有多久，更不知道哪次别离就会成为永远，有如我与爷爷奶奶的那两次转身，一生再不得相见。万般聊赖，我与谁去厮磨？别后无影，如何去寻梦辗转？

        前些时日，回了趟老家。半夜里听见父亲与母亲在悄声细语。细听，才知道，他们竟然给自己添置了寿衣，父亲还坚持要买回棺材。这样的言语入耳，心里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语的滋味。我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如何去承受那种肝肠寸断的诀别。

        我虽然知道，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准备寿衣寿材，是一种沿袭已久的习俗，提前准备好这些只是图个吉利，有添寿的意味，可是，在儿子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淡淡的哀愁，总感觉与他们相伴的时光已不再很长。

        前些时日，无意间在母亲那里翻到一张珍藏了半个世纪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抱着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小孩。这位女子就是我的母亲，那个小孩就是我。年岁太久，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不清。但依然看得出来，那时的母亲，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

打记事起，母亲的勤劳、善良与坚韧，一直陪伴我与兄弟们的成长。她那面对世事风雨的无惧和恬淡，是我此生最钦佩的品格。母亲的心是宽广的，她总是以一颗感恩的心，一颗包容的心，去面对世间的是是非非，给人以宽容，报人以真诚！

记忆里，父亲忠厚，母亲心善。在儿子眼里，母亲是尘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一生勤俭持家，简单平和，良善待人。于生活，她无过多奢求，懂得知足常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依然清透如水。

她十八岁就已入党，婚后除了忙于家务，还要管理村上事务，终日忙忙碌碌。多少夜里，梦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下，总是能看见母亲还在织衣纳鞋，缝补旧衫。一年辛苦下来，家里也未见多少结余。但母亲节衣束食，也从未让我们兄弟四个饿过肚子。

        母亲的生活里本无多少风景，几乎从未出过远门。唯一的一次，是去成都参加我女儿——她大孙女的婚礼，这也是她此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母亲气度慷慨达观，就算遭遇逆境也毫无怨尤 ，不生愁惧，处顺境时，也是持淡然心性，不娇纵浮华，面对得失，从容待之。

任何时候，无论处于何境何地，母亲总是一种安然姿态，不惊不惧，寻常相待。不管世事如何艰辛，生活如何窘迫，母亲总是安稳地守着故土，守着岁月，守着我们，给我们以安暖，以关爱。

       

         流光催人，如今的母亲，早已是美人迟暮。本该安享清福的年纪，却依旧不辍劳碌。虽病痛缠身，却依然带着几个兄弟家的孩子，这一带就是十年。母亲任劳任怨，没有半点怨言。

她知道生活不易，几个兄弟不得不长年奔波在外，打工挣钱，故从不将他们羁绊于身侧。就算一身病痛，也从不让我们知晓。母亲的心，任何时候都装着我们，牵挂着我们。

        前年，二弟在工地上，被高楼坠下的钢管砸中手臂。母亲得知消息，恐慌与担忧让她彻夜不眠。坐在母亲身边，我看见她眼角有抑制不住的泪滴。

        近段时间，妻子生病，我的双肩也疼得厉害。不知道她去哪里求来的偏方，还连夜给我送来。深秋的夜晚，外面吹着冷风，天空下着细雨。那一刻，看着年迈的父母，我如何不潸然泪下？

        母亲一生，生下我们四个儿子。我知道她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个女儿，每次见别人走女儿家，她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欣羡的眼神。

直到有一天，她认下了那个可爱，同她一样善良的女儿后，她的脸上总是抑制不住那一份欢喜。天气已是寒冬，母亲有女儿做的鞋子，有女儿亲手织的毛衣，母亲的痛处贴着有女儿送来的膏药。更让她欣慰的是，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从此喊她外婆。从此母亲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更多了一份幸福。她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起她那贴心，身体却不是很好的女儿。这邂逅的情缘，不也是对母亲今生的缺憾一种莫大的慰藉？

        过惯了朴素、节俭的乡村生活，余下的岁月里，母亲宁愿落于乡野村庄，与白云泥土做伴。任世间繁华来往如梭，她只想守着那一方故土，守着静美的岁月辰光，跟父亲携手相依，共度晨起日落，一生一世。在烟火人间，山野村落里深居简出，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把自己活成西山那道最美的夕阳。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此生，于父母有太多相欠，有太多辜负，于自己则有太多愧疚，未能尽一个儿子的孝道，可是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岁月。

        多少风雨之夜，梦里辗转，又回到故里。

那庭前的燕子，屋后的修竹，还是旧时的模样。檐角的细雨，依旧年年相似。几树芭蕉，葱绿地倚着轩窗。几多回，曾幻想着自己还像儿时那般，在爬满绿滕的墙院里，看燕子筑巢，蚂蚁搬家，嬉戏于杨柳溪畔，玩耍于荒坡山野，听着母亲悠长的呼唤，却不肯归家。入夏的夜晚，花影回廊，月移旧窗，依伴在母亲身旁，任清凉的晚风轻抚，看如银的月光流泻在瓦檐，阶上。

        时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儿时的美好只是深深地留在了记忆里。那些曾经爱的、不爱的、拥有的、失去的，都在与我告别。一生难离的故乡与我早就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一头系着母亲的牵挂，一头栓着我无尽的乡愁。我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天，还能留下什么，是平静的叹息，还是幸福的遗憾？

我如何不明白，尘世里每一个人都是岁月的过客。或仓促奔走，或闲庭信步，生命长短不一，却到底殊路同归。人生无常，最终谁都会是这宿命里一场花开，明媚已过，就等待凋落，成为那萎泥的红，那东逝的水。

        母亲与我的缘分又何尝不是如此。终有一天，在缘分的路口，我们也要经历聚散离合，哀乐同心。既然荣枯生死早有定数，既然缘起缘灭终有尽时，既然谁也逃不过命运的摆弄，既然这一切由不得自己做主，便只好掩藏起内心的万般无奈，跟命运妥协。

父母在，家就在，珍惜有他们在的每一个日出日落。心中时刻记得，有一个地方永远是我倦累后的归宿，有一盏明灯永远照耀在我心灵深处，有一个人无论贫富永远把我牵挂。

其实我不想说永远，永远能够有多远？还不是弹指一挥间。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聚的聚，该散的散。你以为像河山一样不可逆转的亲情，最后也会被坚定的时光慢慢地摧毁，生离死别我们谁也躲不过。我只有无数次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母亲身体康健，晚年幸福，我们能相伴更久。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于母亲而言，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有我们时刻的陪伴，她最大的渴望是我们常回家看看。虽然知道我与母亲只有这一世情缘，可是，愧为人子的我，曾有多少日子相伴于母亲？有几回真正去理解过她的寂寞与孤独？有几回真正去抚慰过母亲那颗凄楚的心灵？

母亲已是风烛残年，余下的光阴里，我只有竭尽所能，承欢膝下，给她以最多最暖的陪伴。不然，我如何去面对母亲的养育天恩？我的戚戚心绪如何能安定？我对母亲的一世长情，又怎寄怎托？

        落叶归根，人若飘尘，本无根无蒂，心之所往处，便是归宿。

我不知道我最后的故乡会在何处，是安稳的当下，还是未知的天涯？尽管如此，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我绝不会易地而居。我清楚的明白，父母在哪，家就在哪。

“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那儿时成长的故土，如今父母安居的村落，是今生离不开的原乡。至于，当我苍老之时，那梦中的故土还能够往返几回，我不敢去想象。

       人生苦短，谁都不能挽留时光的脚步，正如眼前这深秋的日子，仿佛刚刚晨起，恍惚间已是暮落。也仿佛才走过春风拂面，繁花似锦的春天，一下子又走进满地落叶的深秋。明明是年轻貌美的年纪，一不留神已跌落到白发苍苍的暮年。人生就如同这四季的轮回，母亲如是，我亦会如是。

窗外早已黄昏，残阳如血，云霞变幻。此刻，多想看着母亲的满鬓霜华，泡一壶茶，和暮年的她絮说远去的旧事。忽有飞鸟越过窗棂，叫声惊云，过耳凄凉，心底顿生远意，落寞怅然。

余生不长，能给予父母最多的陪伴，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愿父亲、母亲岁月静好，喜乐平安，安康吉祥！也祝愿天下每一位年迈的父母，晚年不寂寞，快乐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