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孙恺老先生的故事,就从1937年说起,他满16岁。</h3><h3>那年秋后,日军向南京进犯,时局动乱,人心惶惶。他没有随学校内迁,因为相依为命的母亲卧病在床。</h3><h3>1940年初夏,安葬了母亲,他在街头孑然踟蹰。何去何从?拿不定。铁蹄下的亡国奴,憋屈得很。 </h3><h3>就按鲁建民的话,到东关城门外找剃头店。建民是孙恺在邗州中学读师范专科同窗挚友,比孙恺长两岁。</h3><h3>建民也没有随校走,选择回乡。建民和孙恺道别时说,如若邗州沦陷了,到我家去。</h3><h3>建民双手搭在孙恺瘦削的肩上,手指嵌进他的锁骨,重复对孙恺说:如若邗州沦陷,到我家去!</h3><h3>照建民所说,出城右手倚着城墙,确实有一间毛竹披屋,剃头店师傅确实姓卞。</h3><h3>老卞说:不错不错,建民交代过这事,今天夜里就有船到那边。老卞就像邻家大伯,佝偻了腰和你说话,深深的鱼尾纹里掖着暖意。</h3><h3>孙凯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锁紧大门,返回东关渡口。</h3><h3>半夜起航,水小,过两节跳板。船老大说怕日本人找麻烦,叫他钻进闷头舱躺下。贴着船板,很快就听到船底潺潺水响。</h3><h3>熬到天亮探头四看,好大一片水面呀,晨曦下光怪陆离,像有千百条金鲤鱼攒动。挂了帆的船,酣畅淋漓,斜着身子扛肩前行。</h3><h3>孙恺舒了口气想:这么大好的河山,日本人怎么吞得下?</h3><h3>船老大告诉他,是邵伯湖。</h3><h3>船,时不时靠在小镇码头装卸,第三天早上才到子婴闸口。</h3><h3>子婴闸是节制闸,不能过船,要到闸下找小船。 </h3><h3>有条小木船来子婴驳货,马上返回子婴套。</h3><h3>船家是个瘦削老汉。他边摇橹边说:子婴闸、子婴河,子婴套,子婴桥,都是子婴。对!这子婴就是秦始皇的长孙。亏得贵人来过,保佑一方鱼米丰足。</h3><h3>有人对老汉说:拜拜(爸爸),你下舱陪客人若白(说话),恩(我)换你摇一气。孙恺看到是个大姑娘。碎蓝花的贴身小褂,乌烁烁的独辫子,辫梢挨排扎着红线,腰肢随橹绳俯前仰后。</h3><h3>翠兰,孙恺听到老汉这样叫她。</h3><h3>老汉跨下船舱说:恩女儿怕你心焦,要恩陪你说话。</h3><h3>他听说来找建民,说:建民啊,恩家的姑爷。说着,噘嘴呶翠兰。他说,建民到北乡帮人盘芋头田,去了十多天了。兄弟给脸,不嫌污糟,到恩家喝口水,再托人打信给他。</h3><h3>说到芋头,翠兰的爸爸开了话闸:前面都是水荡,汊里有汊,湖里套湖,野芋头疯长成灾了,过了人高,再大灾年也饿不死人......</h3><h3>看官,我不想故弄玄虚吊您胃口,不妨先说了吧。建民的娃娃亲媳妇翠兰,后来成了孙恺的终老伴侣。</h3><h3>子婴套在子婴河中游北岸。船左拐入缺口,豁然开朗是一片湖。湖的北尽头隐约看到又是一缺口,过缺口是一片更大的湖。</h3><h3>如俯视,两个湖连着,就像一个葫芦,传说是子婴遗下的酒壶。:</h3> <h3>葫芦颈处,有小桥相通。桥西地势高,住着百多户人家。桥东是洼地,远处墩田上住着翠兰家和一户乡邻。</h3><h3>船锚桥堍,孙恺翻上湖堤。放眼一片金黄,他不懂正当麦收。近处远处,风车悠悠,如云朵散落。</h3><h3>第三天,建民回来。他赤着膊,黑得起釉,前胸肋骨历历可数,也说是在东乡帮人盘芋头田。建民说,你先在桥西小学校替我代几天课吧。</h3><h3>孙恺根本就不信建民种什么芋头。不久就知道,是带领刚成立的县民众自卫队,在荡里操练水战。</h3><h3>建民几天后到学校,油灯下拿出一张纸说:你钢板字好,帮忙刻张小报。密密层层的稿子,孙恺看出是建民的笔迹。建民说:抬头大字写《家园报》。</h3><h3>孙恺几十年后在县档案馆看到了这张《家园报》,上面一首民谣,他还能背出——</h3><h3>共产党一到</h3><h3>开门睡觉</h3><h3>搀瞎子过桥</h3><h3>替哑巴说道</h3><h3>孙恺问建民:你是共产党?</h3><h3>建民答:改日跟你细谈。</h3><h3>《家园报》8开一页,可以刻1000多字。来稿的文章刻完了,还有边边角角,孙凯以小文小诗补白。</h3><h3>一月一期,到了第8期,孙恺已经来子婴套快一年了。</h3><h3>当时的形势是,鬼子占领县城两年多,汪伪成立了苏北行营为虎作伥。日伪的汽艇堂而皇之沿运河南下北上,还在沿河重镇修了炮楼,施行保甲制度。</h3><h3>第9期报纸没来稿子,孙凯就自作主张代写了一篇,题目是《反奴化反清剿反连坐》。没想到,孙凯不经意的一篇文章,如陨石划破夜空。建民来说:新四军的一号首长读了,拍案叫绝,说是讨伐汪伪的檄文,要给作者发勋章。 这天晚上,建民在铺上和孙恺并头躺着,说:别看小鬼子这么猖狂,这儿早就是共产党的天下。</h3><h3>他说到1928年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六大,子婴套3个人的党支部,是全国最早138个特别支部之一。最坚定的共产党人叫夏丰山,就是翠兰的大伯,31年牺牲在上海......</h3><h3>说到翠兰,建民说:封建事,不作数。建民问:文章哪能写这么好?孙恺答:汤罐的水被你带热的。</h3><h3>建民说:有个任务,过几日趁忙假回趟邗州。</h3><h3>县里与邗州的联系最近断了。选孙恺去,是因为他认识邗州的联络点,联络员就是剃头店老卞。</h3><h3>剃头店烧掉了。</h3><h3>空地上还散落着焦黑的毛竹山头,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有丈把高。佯装好奇打听,说老卞喝酒打翻了油灯,烧了店,把自己也烧死了。</h3><h3>组织上做了调查。出事前,去过剃头店的交通员相继被捕,初步结论是老卞怕叛变败露,畏罪自杀。建民始终不相信老卞叛变,说若是叛变,县城鱼市场的联络点早破坏了。</h3><h3>老卞真名真姓叫什么?家乡和亲人在哪里?周边无人知晓,此后很少有人再提到过老卞。倒是孙恺,始终记得老卞搀着他上跳板,说,人生都要去不知道的地方。孙恺觉得奇怪,剃头匠说这么拗口的话?</h3><h3>此处插写一段。半个世纪后(1990年),当年邗州打铜巷3号一个特务头子从台湾回来探亲。他说,老卞这事记忆犹新。</h3><h3>原来,特务机关获悉剃头店是共产党苏北交通点,就收买了老卞的远房亲戚佯称学徒,连日暗中监视,连连抓捕到多名共产党。老卞察觉端倪,夜里翻出棉袄,浸了汽油,自焚毁了交通站。他感慨道:惨烈呀,难怪共产党坐了天下。</h3><h3>回到1942年,阳历开年,孙恺接到通知,晚上到翠兰家。</h3><h3>后院两间小屋,挪了杂物,估摸有20小几个人。山墙上贴张红纸,墨笔画了镰刀斧头,没有会标。</h3><h3>先是有人作报告,说姓吴,新四军的政委。他气魄抬阳,使官话侃侃而谈。</h3><h3>孙恺只听到,日本人炸了珍珠港,促进了反法西斯国家的团结,26个国家签订了《联合国宣言》。孙恺还听到他说,斗争需要枪杆子也需要笔杆子,你们《家园报》办得好。</h3><h3>鲁建民接着讲话,从苏北说到县里的情况,日伪在子婴河沿线新设了炮楼据点,蚕食了老区空间。建民说,最近要狠勒敌人一次卵子,让百姓知道共产党还在。</h3><h3>最后是新党员宣誓。建民是孙恺的介绍人,讲了培养孙恺的经过。孙恺这才知道,那天的彻夜长谈,还有回邗州,都是党组织着意安排。</h3><h3>出门都是河沟,不敢点火照亮,翠兰送孙恺走。黎明前的黑暗,稀疏的星光下,孙恺就盯着翠兰辫子上的红绳。过小桥,翠兰伸手搀他,见他忸怩,说:一家人吔,还见外!翠兰告诉他,她在年前入了党。爸爸使船替共产党送情报、运军火,已经好多年了。</h3><h3>1942年2月8日晚,鲁建民领着南区队一船民兵,配合新四军主力拔掉王通河伪军据点。下半夜,清点人马无一伤亡,率部凯旋归营。</h3><h3>本来是阴天,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只有撑篙落水的动静,马上要进入芦苇丛。</h3><h3>忽然听到河湾传来突突机船声,还有探照灯扫看航道岸线,估摸是兴化城的日军增援炮艇,要命的是,恰恰云散了。半个月亮,照得水面晶莹透亮。20多条性命,危在旦夕。</h3><h3>建民跳上船后舢板,操起双桨,迎炮艇而去。</h3> <h3>炮艇拐过河湾,探照灯直照到舢板。炮弹落下,满船的人看到溅起的水柱,溅起的人影。</h3><h3>钻进湖荡的民兵没有一个担心,因为都见识过建民的水性。</h3><h3>鲁建民牺牲了。第五天在下游20里的野芋头丛中,找到他的遗体,半个膀子没有了。</h3><h3>村民们抬着担架回子婴套。途经好几个日伪关卡炮楼,没有一处阻挠刁难的。有个日本军官,还肃立敬礼,嘴里不知咿咿呀呀说什么。</h3><h3>忘了交代了。建民家原来是地主,父母丢下偌大的家产相继病逝了。建民烧了地契,地滩湖沟都分给了农户。钱,也闹革命花了。房产给族里做了祠堂学校。</h3><h3>建民的灵堂设在祠堂。对建民讲,是实实在在的回家。</h3><h3>孙恺伤心欲绝,在灵堂等待建民回来。有老者写了落地挽联飘挂,是颜体正楷:</h3><h3>秦孙落酒壶祭天祭地祭国难</h3><h3>灶爷都骏马早去早归早民安</h3><h3>建民牺牲那天,搭着腊月二十三、二十四,正是灶王上天的日子。</h3><h3>祠堂外响起礼号礼炮声。灵床正位,翠兰来了。</h3><h3>她跪下,把辫子甩到胸前,掏出剪刀,咔嚓一声齐肩剪断。然后又把刘海捋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抽出絎在衣服上的白棉线,对折了,在面颊上缓缓滑动。一旁的奶奶、大妈惊呼一片,抢她手中的线,都说:姑娘,再想想!再想想!</h3><h3>i孙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翠兰没有一滴眼泪,固折地双手捻着线端。这就是“对灵开脸”,一个相当重要的仪式,表示终身嫁给了死人。</h3><h3>正月初四,建民出殡。翠兰披麻戴孝,请庄邻家儿子挂棍扛幡。</h3><h3>岁月水逝。很快抗日战争胜利了,很快解放战争胜利了。孙恺先随新四军北撤,然后跟着一路南下攻城略地。</h3><h3>“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孙恺28岁。还记得做报告的姓吴的新四军政委吗?他在靖北专员公署任宣传部长。他找到孙恺下落,发函调他回邗州任文宣主任,分管报社、广播和文工团。</h3><h3>1953年9月,中国文艺工作者第二次代表会议在京召开,全国掀起创作热潮。邗州文工团也排演了许多节目,孙恺常邀请吴部长观摩指导</h3><h3>这一晚,有孪生姐妹表演民歌《放风筝》。</h3><h3>妹妹唱:姐姐穿的是葱心绿,</h3><h3>姐姐唱:妹妹穿的是石榴红,</h3><h3>齐唱:裙子系腰中,好一对女花容。</h3><h3>两姐妹娇弱难胜,做张做致。孙恺听到邻座的吴部长,发出猫一样的呜噜声。过一刻说:还是妹妹漂亮些。孙恺不明白,哪儿区别?</h3><h3>很荒谬,戏文一般。吴部长休了乡下婆姨娶了妹妹,把姐姐介绍给孙恺。</h3> <h3>孙恺这段婚姻,外人看来,简直是走了狗屎运。貌美如花的妻子、位高权重的连襟、加上本身是年轻抗日干部,真是花翎金裘,春风得意马蹄疾。</h3><h3>过了不几年,反右开始了。孙恺是老干部,比较敏感,运动中倒是“三缄其口”。但老婆的初恋,报社的书记,很留意孙恺平时的言论。</h3><h3>以下摘几段给看官批判。</h3><h3>一、“人生都要去不知道的地方”。</h3><h3>二、穷人没有文化,说不清道理。</h3><h3>三、谁往穷人家跑?没吃没喝,敌人来抓,躲的地方都没有。</h3><h3>四、到地主家,女人都顺眼些,包扎伤口不是破布烂棉花,是花手绢。</h3><h3>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孙恺想不起来说过这些话,想想也是潜意识的东西,就认了。吴部长说:满满一小本哩,有些话杀头都够。</h3><h3>幸亏吴部长罩着,只是内定了右派,降薪降级,到书店看仓库。</h3><h3>老婆提出离婚,孙恺一口答应,拍拍屁股走人,不带走一片云彩。</h3><h3>也有开心的事。</h3><h3>那时候,出了许多红色回忆录,像《志愿军一日》呀,《红旗飘飘》呀。</h3><h3>每来新书,孙恺都翻阅一遍。</h3><h3>这一天,他在一本《百万雄师》的新书中,看到了翠兰。</h3><h3>是翠兰,是翠兰!眉眼清爽,齐耳短发,枪林弹雨中摇着橹,送大军过江。心,跳到喉咙口,有点窒息。孙恺想起子婴河上第一次看到翠兰,心也是这么跳。孙恺想,等回到自由身,去看看她。</h3><h3>1960年4月的一天晚上,有人轻轻敲门。开门看,一个40来岁的中年妇女,左右站着十多岁的男孩和女孩。三个人都衣衫褴褛,瘦得皮贴骨头。</h3><h3>我是翠兰,来人说。翠兰?孙恺仔细打量,只有眼线耳郭似曾相识。翠兰把两个孩子推到前面,说:叫伯伯。翠兰说:饥荒三年了,今年春上,糠都吃完了。</h3><h3>孙恺招呼坐下,下了挂面打了鸡蛋。</h3><h3>翠兰说:子婴套这几年饿死了百十号,墩上两家人,只剩我们仨。翠兰见孙恺满脸疑惑,说:还记得为建民扛幡的细男伢崽(男孩子),他俫是伢崽的伢崽(孩子的孩子)。</h3><h3>孙恺想起翠兰爸爸说:亏得贵人来过,保佑一方鱼米丰足。他还说过:野芋头疯长成灾了,有半个人高,再大荒年也饿不死人。</h3><h3>孙恺问:野芋头呢?</h3><h3>翠兰说,开始每人每月还有二斤主粮,就近挖些野芋头充饥。第二年,近处吃完了,路远的水就深,他们的爸爸妈妈就是闷水找芋头淹死的。今年,野芋头都没发芽。即便找到,没有挖的力气,连吃的力气都没有了。</h3> <h3>孙恺不由怒火中烧,问:共产党呢?</h3><h3>翠兰说,县书记叫徐来东,提出荒田、灾情、病情、死人四不报。省里拨了粮食,还抱怨上级对他不信任。</h3><h3>孩子听到说徐来东,大声念到——</h3><h3>徐来东,徐来东</h3><h3>眼里百姓是根葱</h3><h3>鱼米之乡饿死人</h3><h3>说到中央说不通</h3><h3>孙恺看他们高喉咙大嗓子,慌忙制止。翠兰看他惊恐,说:恩知道你的情况,恩相信你。恩也是经过枪林弹雨,没什么怕的了。只是这两个孩子放不下,才皮厚投您。</h3><h3>来后第二年,孙恺一句话叫翠兰松了口。“一家人吔,还见外!”</h3><h3>翠兰也有条件,死后要与建民合葬。</h3><h3>翠兰1998年去世,孙恺照约定安葬了她。</h3><h3>看官,不知道您的年龄。这篇文章时间跨度大,年轻人也许不能理解久远的追求和情感。往下已交叉到大多数人的岁月,我略去了孙恺老先生与翠兰的35年携手旅程,把想象的空间留给您。</h3><h3><br></h3><h3> 2019.10</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