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小说)

竹

<h1> 老公(小小说)</h1> ◎吉米 今年，他57岁，叫王狗仔。 这名字，难听死了。 娘说，他上有两个姐姐，带了还不到一年，先后死了。 娘哭着说:“崽，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都怪我。别怪你爸，你的名字是娘起的。” “没事。”他走到墙角，回过头，对娘说:“我喜欢这名字。” 说完，他低下头，脸由晴变阴了。地面，坑洼不平。 乡下有种说法，小孩子的名字里带一个“狗”字的，从毛头巴子起就好带，所以给他起“狗仔”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爸起的，不是娘起的。他爸亲口告诉他的。这点，印象特别深刻。他狠他爸。 在他三岁时，爸得了肺癌，死了。 他娘，又成爸了。 在他印象中，只有娘，没爸。对爸的印象，一点都没有。 他真不理解，为什么起“王狗仔”这个名字。听说，爸在县城上过高中。算起来，是文化人。他打心眼，不相信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有文化的人，不会给他起“王狗仔”的名字。 他怕别人称呼他——王狗仔。 天，还没全开，有人喊:“狗仔，狗仔……王狗仔，起床了！”。 “梆梆梆”的敲打声，像一把尖刀，扎在他心上。他听起来，极不舒服。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一蹙，脸上的鱼尾纹紧靠在一起，显得他更加苍老了。 他坐在床头，深深吸了一口烟，把大半根烟朝地上一甩。 让他们打门吧，就不开门。门没关上，说明他下田了，或者是上山砍柴去了。 听完，他脸上煞白，心里打了几个寒碜。 半小时后，他听不到外面人动的声音，才把木门打开了。 他坐在门槛上，眼睛伸向田野。 像他家养的牛一样，他一边细嚼青草，眼睛盯着他家的两块紧挨着的一分半亩田，挨着样子，像一对亲兄弟。 宽阔的田野，匍匐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翅膀展开，像草原上一对飞翔的雌雄鹰，向云层冲去。 几棵白杨树站在田头，挺起胸瞠，迎接着吹来的北风。 他抬眼，一层一层的白云，如同波浪一样向他袭来。他微眯双眼，一束耀眼的阳光射向他。他把眼再朝前看，一座座沉默的青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想到王英。 唉，现在她是别人家的老婆。 他的视线朦胧了。眼前的青山也朦胧了。 他像在夜里似的。 他没去过山外，不知山外是怎样。他想不出来。 心想，山外的世界，一定像天堂一样美。 他悄然回到屋里，到厨房里拿了一把锄头，向他家的一分半亩走去。 他脚步迈得很开，落在地上，沉沉的。 压抑的心，使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他走了十几步，又回过头，看他的大门锁上了吗？他想，他家的大门敞开着，没锁。唉，这记忆……走近，锁匙正挂在木制的门上，贴在门上紧紧的。 唉，我这记忆……老了，不中用了。他背着锄头，向田里走去。 他是孤独的，如风中的草，牛一样。他很少搭理别人，怕死了别人叫他王毛仔。 他守着一亩半分田。他家所有的开支都靠这一亩半分田。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牛棚，心怦怦跳。牛棚是黑的，他眼睛是亮的。他早看见牛了，整个身子蹲在稻草上，长有一双像母亲一样慈善的大眼。 老水牛看他低下身进来，它昂起头，把尾巴潇洒地一甩，看他满是皱纹的脸。 牛哭了，泪水印在它眼睛上。他走过去，抱住牛的脖子，嘴巴贴着牛的耳朵，轻声说:“宝贝！”随后，又摸了一下牛头:“宝贝！” 他抬起头，他看见从瓦缝中射进的一束刺眼的白光。 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牛棚外叫，像是一只公麻雀追着母麻雀的叫声，尖叫声刺痛了他的耳膜。他眼睛又朝母牛背上看。他想，如果他是一头公牛就好了……他心一颤。他连忙摇头，笑自己傻B一个。 随即，他又抱住牛头，轻声说:“老婆，你早！” 他随后牵着牛绳，轻手轻脚地走向牛棚外。 “今天，晴天，”他看了一下天空，心说，“好，好！” 他走着走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拐向另一条路。路两边，青草绿绿，嫩嫩的，像田里金灿灿的麦杆，牛爱吃。 他的眼睛停在她背影上，风吹动她的衣裙，一上一下的。他的心脏也一上一下走。难道是她？他脑海浮现，她从他身边甩头走时哭着跑开的画面。 他呆在山坡上，眼泪眶眶。谁叫家穷？土房，老不死的娘，他，一头牛……谁要嫁他？从这天起，他发誓，他再不娶老婆了。 他迈开双脚，往山坡上跑，到了山顶，坐在一块草地上，闭上了他痛苦的双眼。 他的心，死了。 从此，他把心放在田里，老牛身上。从它们身上，他看到爱，体味到来自它们身子用之不尽的爱，一股暖流从他的手背传到他心里。 他把它们当亲人，像老娘一样亲。 别人称他“孤老头”，“怪老头”。他摇摇头，笑着，“孤老头”就“孤老头”吧，他根本不当一回事。 收完工，他喜欢坐在门滥上看天，拿着一根青草，像牛一样，一边嚼着，一边眺望田野，从殷红的天空，一直看到天慢慢转黑。 天空，在他心里，是爱人。比如，像娘，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王英，把牛算上，陪伴他一起长大的水牛。 看着他的田，牛，他心踏实了。累吗？感觉不到。 他尤其喜欢看牛摆尾巴的样子，摆过来，摆过在……像什么，像一个小孩子躺在摇篮里，摇啊摇。 他鼻孔里，吐出一股清香，像乳液，像花生汁一样味道。 他眼前浮现，王英的背影，她在田埂上拚命跑的背影。 离开他以后，她嫁给县城一个中学老师。听别人说，这老师对王英不好。嫌她没啥文化，呆头木脑一个。 唉……命吧！ 有一天，牛说话了。 他很诧异，不敢相信。打死他，也不相信。 “老公！” 谁叫我？他四外张望，没人呀。要有，只有一头牛，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牛栓在树上，牛一边嚼着青草，双眼正对着他。慈善得没有自己的绿眼睛，默默看着他。他想起他的母亲，他母亲的眼睛也这样，充满一种黏人的爱的膏药。 没谁？只有一头母牛。难道牛会说人话？ 他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难道是王英？她在县城，陪她的女儿。她的小女儿上县一中。 他坐在树根上，眼睛盯着一棵风中的树，树叶上的光。 “老公！老公！”他紧盯牛一眼，哦，是他的母牛叫他。 “唉！”他连忙跑向吃草的牛，把牛的脖子抱紧了，说“还是你好。乖乖，乖乖！” 他轻轻摸着牛的毛发，像摸着小孩子的脸似的:“亲爱的！”他脸贴紧牛头，细细的毛发像冬天里毛绒绒的毯子，睡起来又暖和，又舒服。 他眼睛亮了。 天空，那么蓝，像可爱的小女人，阳光，清纯。 2019年11月6日写于广州 独白（小说） ◎吉米 一波，又一波人，划船样，从这一头，划向另一头。 近期，她特爱坐在门口，看走路的人，游来游去。 她成了，十足的守门人。 走路的人，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走路的人。这样，互不猜疑，互不干涉。 感觉，走路的人，像新买的一辆轿车，悠然自乐。 她如浮云，在空中，像极了一匹白色的骏马。 看他们走路，她像是回到从前。 妈妈，脚踩摇篮，一边摇，一边急忙吃饭，赶着上班。 回到家乡，她变得更加寡言了。 不过，她脸上的鱼尾纹，多了。 她不想说话，累。 她没有一个朋友。她的朋友，在书里。 早先，有几个玩得要好的朋友，成家了。她不想打扰她们。她们有自己安逸的世界。 走路的人，静静走，像挂在树枝上的绿叶。风吹着叶子，叶子左右摆动。 凝视前面未成型的高楼，高楼上的人在走动。 她想起，正在读的一本薄书——《追风筝的人》。从前年开始读，到现在还没看完。 她知道，这是一本好书，一本值得她称赞的好书。好书，慢慢读，要读出自己身上桂花的清香。 青春，是一片绿叶，高高挂起，一闪而过。 静，在她心中直涌。 火车走了。 青春的脚步，走了。 她坐在门口，看人群，慢吞吞的，悠闲自乐。 看他们走路。 身子，像火车，平缓的，掀不起一点波浪。 工作上、心里上的累，浑身酸痛。 她，疲惫的。 她想，他们也是。 她好想睡。睡了，不想起床。她不想做梦，梦是虚幻的，不找地的。 她早早上班，很晚下班。 回到家，冲完凉，泡一杯奶茶。 坐下来，听听音乐，看一本俄国小说。 书，是一剂治愈她心灵创伤的良药。 两手，前后摇摆，从这一头，走向另一头。 等待的心情是焦虑的、激动的。她在等，一辆从南方来的火车。 她想，应该是他。他不会再来的。他一定恨她。 她是一个骗人？ 她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一个坏人。 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不用说了。 时间会告诉他一切。 又，一个人走来了。 他头发，发白。身子，两边摆动。他走路缓慢，一步一步走。 他两肩，摇过来又摇过去。挺吃力的。 这老人，始终停留在她眼前。看他走路的样子，她目光也疲倦了。 恍惚，他头顶上，一根蜡烛，快熄灭了。 他走，她的眼睛跟着他走。 北方的冬天。 她看到白雪了，白花花的雪从天上坠落，吹湿了她眼角上的泪。 直到，她把他送出她的视野。 眼前是河，河过去是山。这座山，白白的，在雾里。 她知道，看他，也在看自己。 她老了。 她是风中的落叶。这落叶，发干，发黄，枯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