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怀念父亲

寒星冷月

　　——他，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造孽的父亲，你苦了一辈子……”我抱着病榻上的父亲，全无一个五十岁的硬汉模样，纵声大哭，悲哀的泪水似雨线淋湿了榻沿。母亲也丧着脸，手扶我的后背不停地抚摸，任凭我哇哇地哭着……又一次夜半惊梦，我在异乡梦见了谢世五年的父亲。

　　秋雨绵绵，滴哒着枝头的秋叶，似泣涕涟涟。在这个怀人的季节，我想念着父亲。

怀念父亲，就想起儿时我对父亲的“恨”。应该是我十岁的时候，家里为生产队养着一头可争“工分”的大母牛，放牛自然成了我的职份。一天下午，我和生产队里年龄相仿的伙伴们都把牛儿牵到草盛的打岩场去放牧。虽然是下午，阳光却很毒辣，酷热难当。我们放牛娃聚在一起，鬼点子特多。有人提议：“这里草多，牛儿又听话，我们去洗冷水澡吧?”我养的那头大母牛向来都挺温顺，应该不会去吃生产队种的庄稼的。于是，我就像一只跟屁虫，自信地追随队伍去水塘里洗澡了。

我们在水中耍得很欢，酣畅之时便忘乎所以。“那是谁家的牛快把整条田垄的黄豆蓩吃完啦?”一位男社员推着运土杂肥的手推车走出丛林。我们就像一群惊飞的野鸭，吓得魂飞魄散，急慌慌的，顾不上穿衣，光着屁股爬上了岸。

　　我傻眼了，自以为我饲养的那头温顺的大母牛正疯狂地撕扯着田垄上的豆蓩。它的舌条就像一把镰刀，把一蔸蔸豆蓩齐腰斩断。生产队里有村规民约，谁家的牛吃了队里的庄稼是要扣除“工分”的。我急匆匆赶走大母牛，恨不得将它绑在大树上，狠狠地吊打一顿来解气。可是，有什么用呢?此时，我呆若木鸡，惊魂未定，暗悔不已。

我看见父亲也推着满车的土杂肥从林中蹒跚着走来，被汗水湿透的白衫紧贴着他的胸脯。他走近我，停下手推车，满脸怒气地看了看我，突然迅速转身走进竹林，弄来一枝小拇指粗细的竹条。一阵回锅肉式的爆炒，你便听见一个男孩在旷野里很久的哭声。

　　暮色朦朦，我才牵着牛儿回家。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碰撞。慑于父亲的威严，我首先败落下来，但那时我的确对父亲充满了一种仇恨，因为，那小拇指粗细的竹条抽打的每一处，都有深深的印痕，有的毛孔还有红色的血点。从父亲的目光中，我看不出他那一刻抽打我时的盛怒，他突然转过脸去不再看我，像一个被什么打败的失败者一样。自此之后，即使我犯错再也没挨过父亲的揍了。直到父亲临终，他也没有就那次暴揍他的长子说出一句略有悔意的话。

　　怀念父亲，就想起他辛苦劳碌的一生。他生于一九三五年冬月，在家中排行第三，年轻时长相英俊，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二十岁时从军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在山东省胶东半岛某部队服役，三年后转业到湘潭钢铁厂做钢铁工人。由于当年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了援建湘钢的专家，湘钢就精减了他们这批转业军人。我想，这几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

父亲退伍回乡，祖父祖母都已离开人世。父亲没有依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去找生产队长（也是大队部治保主任），要求生产队给他分一些口粮生活，生产队长说：“你当兵吃国家的拿国家的，过着很风光的日子，队里的粮食是我们辛苦劳动得来的，你没有份。要分口粮，你别想!”。这是父亲退伍返乡后第一次受到的冷遇。父亲无以为计，只好跟着大伯父一家生活（二伯父过继给张氏人家）。大伯父的家境也不好，大婶生了四个孩子，不久染病身故。父亲三年军旅生活，把他锻炼成很要强的人，他常说：“人穷不能穷志气!”。于是，他决定拜师去学木匠手艺。他聪明好学，后来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木匠是个非常费力的苦活。小时候，我就见识过父亲做木工的情景：大热天，父亲光着上身，紧咬牙关，抡起斧头，一下一“哐”地砍着木料，手臂上的肌肉连同暴突的青筋一齐有节奏地抖动着，那汗珠顺着脸颊，脖子，脊背，一直流淌到裤腰带里……

　　大集体时代，父亲做木工的钱都要上缴给生产队换成工分，到年终结算时，才能从生产队领回粮食。那时候，由于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家里每年分得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有一年冬天，大约将近年关时，大雪纷飞，天气奇寒，家中早已无米下炊。等待开餐的四个孩子个个饿得咕咕叫，母亲跑到田头拔来集体种的萝卜，为我们煮了一锅萝卜片充饥。我低着头，无声地吃着萝卜片，抬头时望见母亲，她在悄悄地抹着眼泪。我不敢直视母亲，心头一酸，低下头，泪也掉入碗中，继续默默地吃着萝卜片，最后连汤汁一齐倒入肚里去，装作吃得很欢的样子，想搏取母亲夸许我的些许微笑。天黑了，雪越下越大，父亲还没回家。其实，他正急慌慌赶回向人借稻子的小路上。

　　怀念父亲，就想起父亲为我做的那个小木箱。上小学的时候，我特别羡慕同学的小书包。那种草绿色的小书包，上面绣着红五星，像父亲军帽上的五角星一样夺目。背着那样的书包上下学，似乎比赤手拿书的人更精神。父亲收工回家，我就吵着他买那种草绿色的小书包。父亲说：“家里买不起，爸爸给你做个漂亮的小木箱做书包吧！”我答应了。于是，我又开始天天盼望着那个漂亮的小木箱。

终于有天晚上，父亲开始动手为我制作小木箱了。我暗自激动，这下好了，赤手“背”书上下学的日子就要结束，而且是非比一般的小书包。第二天起床后，我要去放牛，父亲将那个精致的小木箱送给我。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小书箱，感觉它虽然小巧，却极有份量。我必须高看父亲，是他为我的小愿望熬庚守夜，而且从不失言。

　　艰难的岁月总会熬过去，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母亲脸上的愁容也渐已消散。可是，不幸的消息还是猝不及防地造访我。某日，我正在给学生上课，妹夫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住院已经好几日了，医生诊断为急性胃出血。我赶忙请假去医院看望病中的他。到了医院，父亲看见我，好像无病似地坐起来，对我说：“没事，小病而已。”我一看，父亲的病的确也不像很严重，只是脸色有些惨白，眼睛周围更浮肿了。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出工回家，一到晴朗的月夜，常常会牵着我的小手，到屋外的夜色里散步。他常常会给我讲述他当兵的经历，还有那些充满神奇色彩的童话，本事超强的神仙侠侣。他边走边讲，还一路不停地打着嗝，打嗝严重的时候，他干脆停下来，不再说话。等嗝停了，再接着讲完还未结尾的故事。我猜测，父亲的胃病年轻就有了祸根。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隐忍着，不肯说出来罢了。

　　父亲的胃出血渐次频繁，住院次数也多起来，身体也愈加消瘦了。二0一四年三月，满园橘花盛放，浓香扑鼻，忙碌的小蜜蜂在花丛间嘤嘤起舞。病中的父亲还佝偻着身躯，拿着一把短锄，在三合泥地面上凿开一条铺设自来水管的沟槽。父亲走到我身边，悄悄地对我说：“儿，我左脖边有一个小指拇大的淋巴结……”

有人说，上帝对他的儿女是公平的，可他对我父亲，为何就那么不公平呢?有时，越是你不希望的结果，可偏偏那确乎就是事实！当我打开医院诊断书时，我顿时懵了：淋巴癌。

　　我知道，父亲的去日将不久了。临终前一周，我抽空去看望躺在烤火房里气息尚存的父亲。他听见我的说话声，睁开眼看了看我，然后，眼里又放射出很明亮的光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我靠近病床，把绵软无力的父亲抱在怀里。我不敢看他左脖边上的肿瘤，它有拳头那样大，已经完全堵住了他的食道和喉咙。我将我的手伸向他的内衣里去，摸到的全是皮包骨……我的眼睛太不争气，泪水渐渐噙出来，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我又抓起他的手，用力握住，把它揽在我的脸上。那是一双曾经暴打过我的手；那是一双曾经抚摸我额头的手；那是一双曾经给我制作小书箱的手……我放肆地抚摸着我的父亲，它将是父子俩最后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想给自己留下永久的悔。

此刻，父亲乖巧得像个小孩，任凭我的抚摸。他笑了笑，示意我靠近他的嘴边，用尽生命的余热哈着气对我说：

“别怪我，‘父亲’我……没……当好……还有……一点钱，你兄弟俩……就别分了，给……你妈妈……留着……”这就是父亲在世最后对我说的话，且算作他的临终遗言吧!

约摸一周之后，他――我的父亲，就像一叶静美的秋叶，悄悄地离别了尘世……

后记

　　天国里的父亲，您已经离开您的儿女快五周年了。那天晚上，我又梦见您，您托梦与我，是不是您的灵魂还不太安宁?

告诉您，你的长孙早已大学毕业，顺利地参加了工作，马上就会加入中国共产党。

告诉您，你留给母亲养老的钱，我们兄弟俩也没有分，国家每月发给她的养老金，由她自己自由支配。目前，她身体还较硬朗，只是偶尔犯头晕的老毛病。

告诉您，我还在武陵山区支教，这是我支教的第四个年头。山区还是比较贫困，我想为山区脱贫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奉献。选择支教，我没有后悔。

我还告诉您，你猜猜现在国家的领航者是谁?他就是习近平，他说：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共产党人的追求。今年“十一”，国家还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向全世界展示了我们国家最新式的武器呢！

愿您的灵魂永远安息！

2019.11.3于张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