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汉江

齐襄儿

过 汉 江

孙晓芳

八岁那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坐驳船过汉江。

初二的一大早，父亲把我叫醒，说今天要去姚集杨垴大队，路很远，还要过汉江。

我从没听见父亲提过杨垴大队，杨垴大队是个什么地方？

洗脸刷牙梳好辫子，我穿上一件旧棉袄，外面再套一件米色的风衣，站在门外等着。

家里当时只有一辆28型“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妈妈、小不点妹妹，再加上我，一辆自行车难以成行，父亲就去邻家借了一辆女式轻便自行车。

父亲骑大杠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妹妹，后座上带着我，妈妈独自骑女式轻便车。

一路上全是土路，遇到难行的坎坷路段，我就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跟着自行车跑上一阵子；到了平坦的路段，我就跳上自行车。跳上跳下的，累得我满脸是汗，后背浸着汗水。

过旧口老街时，两边的铺面前人头攒动，街上洋溢着年节的热闹喜气，街上满是闲逛的人群。父亲和妈妈推着自行车过街，怕我在人群中走散，父亲让我抓着自行车的后座跟着他走。

过了旧口街，走一段路就要上旧口大堤。父亲沿大堤上的一条斜行坡道推着车走，我就在后面用力推车。上了堤后，父亲把自行车支了起来，点燃一支烟，边抽边等着正在上堤的妈妈。

枯水期的汉江，视线疏朗，两岸十分开阔，父亲站在堤上对我说，对岸就是杨垴大队。

我很想问父亲，今年初二为什么不去熊桥队的姥姥家，为什么要去杨垴大队，然而，当我看见父亲一脸的不苟言笑，到了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

下了大堤后，穿过落光了树叶的防浪柳林，走一阵子田间小路，再走一阵子满是白沙的江滩，我们就到了一个叫三矶头的小码头，我们要在这里等驳船过江。

三矶头附近站满了候船的人，都是些过江去拜年走亲戚的人，手里提着尼龙网兜，里面装着拜年的礼物。

妈妈望着对岸陡坡上隐隐约约的农家房子，对我说，芳芳，你朝那里看，那就是杨垴大队，那里有妈妈的家，家里有姥姥、姥爷，两个小姨、两个舅舅，舅舅家里有个小虎子，他们可能在对岸接我们呢！

我的姥姥和姥爷不是在熊桥队吗？怎么对岸的杨垴大队也有姥姥和姥爷？望着妈妈满脸的兴奋，八岁的我把疑问放在了心里。

江面上飞着几只白色的江鸥，一条吃水很深的货运驳船拉着悠长的笛声缓缓逆行。

船来了！船来了！有人大喊大叫着，三矶头上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父亲对我说，等会上船时，抓着车后座跟着我，别让人把你挤到江里去了。

轮渡驳船缓缓靠上岸，一个老船工放下踏板，对人群喊道，大过年的，别挤别冲，一个个慢慢上，掉了江就拜不了年了。老船工话还没说完，人们就不管不顾地朝船上涌来，他们是要抢船仓里有限的那两排座位。

驳船抛锚靠岸后，父亲和妈妈推着自行车上了岸。在人群中我听见有人朝妈妈喊着，姐姐我们来接你了。妈妈顺着喊声望去，高兴地笑了起来，对我说，那是你的两个小姨和舅舅，还有舅妈，你看，还有虎子，他们来接我们了。

有这么多人接我们，妈妈非常高兴。我没见过这几个人，身上禁不住浮起一种拘束感。

来到他们面前，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妈妈就把我拉到他们面前，笑着对我说，这是二姨，这是小姨，这是舅舅，这是舅妈。妈妈又朝远远地站在一边的一个小男孩喊道，虎子，快来接芳芳姐呀。

我望了一眼那个小男孩，他羞涩地低着头，接着就像一只小兔子向高处跑去。

舅妈这时蹲下身子，摸着我的头发说，早就听你妈妈说芳芳长得好看，果真长得好看。舅妈塞给我两块钱，说，这是舅妈给芳芳的压岁钱，别嫌少。紧接着，两个小姨也开始给我压岁钱。

我不敢接，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望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笑着对我说，二姨、小姨、舅舅、舅妈是第一次见你，他们高兴，接着吧。我依然不敢接，她们就把钱塞进了我的风衣口袋里。

妈妈的家在岸边高处的一个土台子上，要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才能上去。

妈妈一边上坡，一边说，这里上坡难，下坡难，遇到雨天路滑就更难，走惯了我们罗汉寺的平原路，再走这坡道，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了。

妈妈的家是院落式的土坯厢房，正房、厢房、厨房互为相连，房顶盖的是灰色布纹瓦，瓦缝里长着一尺多长的瓦草，在院落的四周环绕着浓密的竹林。

我在农场很少见到这种古色古香的老式厢房，心里倍感新奇。

尽管是白天，厢房里的光线却很暗，房梁上吊着一盏灯泡，灯泡上结满灰尘，发着微微的黄色光亮。

吃完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热热闹闹叙着家常，妈妈抱着妹妹，一边哄着一边和家人说着年节的闲话。

环境不熟，又没认识的小伙伴玩，我就独自坐在一把竹椅上，透过堂屋的大门望着屋外。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框怯怯地望着妈妈。

小男孩的小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大人穿过的灰色中山装，中山装太长，衣摆扫着他的脚背，两根袖管也太长，看不到他的手，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插在田里披着旧衣服的稻草人。

妈妈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回头望着屋里的姥姥和姥爷，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过了一会，妈妈对舅妈说，你把芳芳领出去玩一会。舅妈会意地赶紧牵我出去，出门时，我看见小男孩眼睛里含着委屈的泪水。

杨垴大队是汉江边的一个散居村落，各家各户在山岗上选择高台独立建房，房屋相距较远。见没有地方可去，舅妈把我引到屋外的一棵老柳树下。

倚着老柳树，看着星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江水，望着坡上竹林丛中各家各户的暗淡的灯光，我心里想着那个倚着门框眼含泪水一脸怯色的小男孩。

他是谁家的孩子？他出现后，大人们为什么感到惊讶，妈妈为什么故意让舅妈把我带出来？站在夜幕下，我想问舅妈，可才来到妈妈家，跟舅妈还很陌生，也就没有开口问。

过了好久，舅妈才把我带回家。门口那个小男孩不见了，堂屋里的大人们也都各自休息了，家里显得十分安静。

我进了后屋的一间小房，房子里有张小木床，床上铺着红花被子和手工织的土布格子床单。被子用米汤浆洗过，隐隐约约可以闻到米汤的气味。小屋的土墙上开有一扇推拉式的小木窗，窗扇上没有玻璃，用白塑料布代替着。小屋里吊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床头栓着一根长长的拉灯绳。

夜晚很宁静，我毫无睡意，细听着窗外竹林中鸟雀扑翅的响声。

在妈妈家住了两天，那个像稻草人似的小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三天吃罢早饭后，妈妈的亲人送我们去江边坐船过江。我跟在大人们后面慢慢走着，下一道坡时，我猛然听见有个小男孩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我回过头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个小男孩在喊，喊声里带着伤心的哭腔，他站在陡坡上的一棵树下，穿的衣服还是那件肥大的灰色中山装，一个婆婆紧紧拉着他的手，他想挣脱婆婆的手，可挣脱不了，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小男孩的喊声也惊动了走在前面的妈妈，妈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又自顾自地推着自行车朝简易码头走去。

驳船启动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盖住了岸上小男孩的喊声，我一直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

船到江心时，我偷偷看了妈妈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藏着泪水。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个穿得像稻草人似的小男孩，是妈妈的亲儿子，叫华子。华子是杨家的独苗，妈妈不忍心把他带出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