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名媛唐闻生

识途

在秋日的阳光下，送完外孙女上学，回到家里坐在茶几前，打开手机上的“微信读书”App，开始继续阅读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博士撰写的《白宫岁月》(White House Years)一书。这四卷本大部头的回忆录最重要内容之一就是柳暗花明的中美建交过程，其在第19章“北京之行”中还特意说到了两位中国女翻译，其中之一便是唐闻生。

《白宫岁月》（中译本）

唐闻生，这个在我们年轻时代就耳熟能详的外交官，基辛格博士在书中是这样描述的： 唐闻生——那个难对付的南希·唐。她生于布鲁克林，因而讲一口十分漂亮的美国英语。 我常跟她开玩笑说，因为她是在美国出生的，她不会像我一样受到宪法的限制不能当总统。这个前途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她既聪明又活泼，很长一段时间掩盖了她狂热的意识形态信仰。 这个被基辛格戏称为“可以竞选美国总统”的唐闻生，确实有不平凡的经历。由此，我掩卷沉思，回忆起我和她交往的往事——

1. 初识在北京

我和唐闻生女士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07年的7月7日，那一天是政协十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的第十八次会议闭幕的日子，我是作为副省级城市宁波市政协列席这次会议的。 在全国政协礼堂的长廊里，作为政协常委的唐闻生穿着红色的中式唐装，迎面款款而来。陪同我的全国政协社法委的同志马上和她打招呼，并且把我向她做了介绍。她很爽朗地说：“我叫唐闻生。宁波是个好地方，没去过。” 我说：“你是我们年轻时代的仰慕的人物，见到你非常高兴，希望有机会到宁波走走。”她连说：“谢谢！谢谢！一定去宁波看看。” 在闭幕式上，唐闻生就坐在我后面不远处，我在二层第一排，她在第四排。她个头不高，一头银发，配以红色的唐装，十分庄重而引人注目。 

唐闻生在分组讨论会上

我们这代人知道唐闻生，还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当时只要毛主席接见外宾，总是有两位令我们仰慕的年轻女性出现，这就是唐闻生和王海容（注：王海容2017年9月9日在北京医院因病去世，享年79岁）。她们俩的倩影总是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身边出现，可以说参与了70年代中国外交史上几乎所有的重要事件。 在那个年代里，我们通过《人民日报》头版的大照片或是观看电影记录片而熟悉了她们。她和王海容或作翻译，或作记录，文雅庄重，落落大方，给全国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她们的衣着打扮也成为当时年轻姑娘们追随的时尚。 王海容是毛主席的姨表侄孙女，唐闻生的父亲唐明照则是中国重返联合国后的第一位副秘书长。 

左起周恩来总理、唐闻生、毛泽东主席、尼克松总统、基辛格博士 

唐明照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后赴美国加州大学深造，在大洋彼岸为党的事业和新中国的诞生做出了很多贡献。唐闻生的童年是在纽约曼哈顿岛上的格林威治村度过的。新中国成立后，她随父亲回国，很快就进入了北京外语学院学习。 早在60年代中期，周恩来总理就未雨绸缪，派员多次到北京外语学院物色高级翻译人才，英语系高才生唐闻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外交部“锁定”了。 记得我们在北大荒深山老林里听半导体知道我国进入联合国之后，中国政府派出的联合国副秘书长唐明照，就是唐闻生的父亲，就更是引起了知青们极大的关注，各种版本的“潜伏”故事也随之开始流传起来。 我们当时听说唐明照在美国公开的身份是商界人士，他的生意在纽约很是兴隆，但他是按着党的指示而长期潜伏在美国的“地下工作者”。当中国宣布由唐明照出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的时候，美国中央情报局顿时傻了眼，没想到这个华商竟然是共产党的卧底。这个故事在知青中流传很广，大家一直津津乐道此事。在那天政协大会休息空间，我们不抽烟的人聚在走廊里喝茶，我还特意把知青时代的这个传说告诉给了唐闻生。我还对她说：我们知青当时都对唐明照佩服得不得了，能够在美国潜伏下来，这得有多么高超的胆识和坚定的信念啊！ 唐闻生听了有些吃惊，她莞尔一笑地说：“这可能有些是误传了，我父亲从来没有经商过，美国政府也早已知道他是共产党的。”她这一席话，倒使我大吃一惊，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她的父亲在上个世纪20年代初随她的祖父母移居美国旧金山，在那里念完了小学和初中。后来祖父母又将父亲送回祖国，进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中学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政治系。就是在清华读书期间，他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还担任了中共北平市委组织部部长。不久按着组织的指示，到美国加州大学历史系研读西方近代史。在此期间他受组织安排，组织关系转为了美国共产党，还先后担任了美国共产党加州大学的支部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书记等职。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他接到周恩来总理的指示，携带妻子和女儿唐闻生秘密回到祖国，进入外交部工作。后来又在抗美援朝总会联络部、中联部、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等部门担任要职。一直到1972年经周恩来总理提名，出任了联合国负责政治事务、非殖民化、托管地工作的副秘书长。尽管我们当时津津乐道的是添油加醋的“传闻”，但也确实体现了大家对唐闻生父亲唐明照这位传奇人物的崇敬和钦佩。

会议结束那天，我把名片给她，再次邀请她有机会来宁波。她说：“宁波有个奉化，那是蒋介石的家乡，我倒一直想去看看。”

我说：“除了蒋介石之外，还有奉化特产水蜜桃，希望能在水蜜桃采摘的季节来宁波。”她说：“那就更有诱惑力了哟！”

于是我们在笑声中相互话别，希望下次宁波见！当天，我也乘坐东航客机飞回了宁波。 

2.重逢在宁波

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真的就在宁波实现了。她以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国侨联原副主席的身份，来参加“浙江侨界名媛宁波行暨创业创新论坛”大会的。这个论坛由浙江省侨联和宁波市侨联联合举办，有来自世界33个国家和地区的80余位浙江侨界名媛和宁波市部分女企业家参加此次活动。 我作为宁波政协分管侨界的领导到会陪同，与名媛的领队人唐闻生重逢在了宁波南苑饭店。 媛为何意？媛,美女也。名媛，即为“有名气的美女”，也可以指“名门闺秀”。 如果从名媛这个词的意义上来讲，唐闻生女士是真正的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她的风度和言谈举止都远远胜过了其他名媛。这次她身着黑色的上衣，头发更加灰白，风度依然不减当年。在众多的名媛之中，实在是佼佼者。

唐闻生在宁波南苑饭店

这些名媛，除了气质相貌之外，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们刚到宁波，就为玉树地震灾区的人民捐了7万元人民币的现金。唐闻生是全国政协港澳台侨委员会副主任，所以她再三询问关于宁波侨商的事。 我据实以告“宁波帮”自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捐资高达10亿元人民币时，她连说：“宁波帮了不起！了不起！” 她似乎是第一次知道已经有7000年文明的河姆渡文化，不无幽默地说：“这么说，中国的猴子变成人的不仅仅只是黄河流域的猴子，还有你们这里江南的河姆渡猴子了。”我笑着说：“没错，华夏文化过去一直认为发源于黄河流域，现在证明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民族发祥地之一。”

作者和唐闻生在欢迎宴会上
3. 谈到了王海容
之后，我又问了问当年外交部副部长王海容的近况，她告诉我说：“王海容身体还好，平时还买菜做饭。不过和我一样，也是满头白发了。她是1938年的，我是1943年的，比我大5岁。我们关系一直很好。”
文化大革命期间，王海容与章含之、唐闻生、齐宗华和罗旭以她们的年轻、美丽、高雅而惊艳外交界，被誉为中国外交部的“五朵金花”。

唐闻生在中美谈判中给周恩来总理做翻译

章含之后来成了乔冠华的夫人，齐宗华和罗旭是外交部首席法语译员，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甚至她们的衣着打扮也成为当时年轻姑娘们追随的时尚。
当时唐闻生与王海容、章含之（曾任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齐宗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和罗旭（外交部西欧司参赞），以她们的专业水平和年轻、美丽、高雅而惊艳全国，被誉为中国外交领域的“五朵金花”。基辛格在《白宫岁月》里也说到了王海容：“......王海蓉，她也是外交部的一位官员。据说她是毛泽东的侄女或侄孙女；她是一个腼腆文雅的人，看起来像一只很容易受惊的鹿一样。在我同毛泽东以及周恩来会晤时，这两位妇女（注：指王海容和唐闻生）总是在场。”

毛主席和王海容亲切握手

我第一次知道王海容，还是在文革初期，我们串联到北京，在北京大学看到一张大字报，是毛主席和王海容的谈话，我们竞相传抄，成了向“旧教育制度开火”的尚方宝剑。在这篇著名的谈话中，毛主席说：要允许学生上课看小说．打瞌睡。老师讲得不好，为什么就一定要听呢？在学习上不要搞五分，也不要什么二分，搞三分、四分好!毛主席让王海容读读曹雪芹的《红楼梦》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他说：“做翻译，搞外文，不读圣经、佛经，不读小说，那怎么行呢?”毛主席希望王海容要记住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不朽诗句。他最后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的这位姨表侄孙女：我们的干部子弟很令人担心，他们没有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可是架子很大，有很大的优越感。要教育他们不要靠父母，不要靠先烈，而要完全靠自己。

4. 为总理仗义执言

唐闻生给尼克松总统做翻译

唐闻生由于表现出众，很快由英文翻译升任为外交部美大司司长。期间她和王海容还因为有人要迫害周恩来总理而上书给毛主席，为总理伸张正义。我在那天的欢迎晚宴上，也聊起过这件事，她说：那时候周总理日子不太好过，有人想要打倒他，于是我们写了封信，直接转给了毛主席。她和王海容联名写给毛主席的信，对保护总理和其他老干部，粉碎四人帮的阴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们在信中说： 最近社会上出现了一股攻击周总理的风气，同时也反映到外交部革命造反联络站及所属各战斗队内部，争论颇为激烈。 我们认为对总理的错误和缺点可用小字报或书信的形式向中央文革或直接向总理本人提出，或直接上呈您和林副统帅。 对总理的指示有不同理解或在某些问题上与总理持有不同意见，可以采取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方法在群众中展开正常的充分的辩论。 但不能借此炮打总理、攻击总理，把总理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或其后台。 我们绝不能同意“炮打总理是当前运动的大方向”这个提法，这种提法是错误的。 毛主席仔细阅读了这封来信，并在在1967年5月29日在信上做了批示：林彪、恩来同志，文革各同志：此件请阅。极左派的观点是错误的，请文革同志向他们做说服工作。这在当时，没有政治智慧和魄力是不能、也不敢写出这样矛头指向“四人帮”的书信来的。所以，我们那一代人绝大多数人都十分钦佩她们，甚至崇拜她们。

5.聊谈“无法无天”

唐闻生很随和，席间很多人轮番来和她拍照，她都笑而应允。我说：“你抓紧时间，吃口饭吧！”她笑着说：“没办法，都来和我照相，只好自己饿肚子了。” 
那天，市委、市人大和市政府的领导也来到南苑饭店，和名媛们会见并合影，然后我们又单独与唐闻生合影，气氛融洽，笑语滔滔。

左起：

1.朱筠筠 3.余红艺 4.唐闻生 5.唐一军 7.常敏毅 8.郁伟年 
大家谈笑风生间，我突然想到当年毛主席会见美国友人埃德加·斯诺时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 
1970年12月18日，毛主席请斯诺吃早饭，然后一直谈话到中午。是王海容和唐闻生现场记录和翻译。后来斯诺在意大利的刊物上发表了他和毛泽东的谈话，引起了全世界的巨大反响。 
但是，时在外交部工作黄华看到报道后，很严肃地找到唐闻生，问斯诺文章中写的一段话，你们是怎么翻译的？这段话是这样写道的：
毛泽东主席说：“我是一个孤独的和尚，在雨中打着伞走来走去”。 
这显然是斯诺不了解中国的歇后语缘故，但也是唐闻生未能翻译准确而造成的。
原来是毛主席的意思是，鉴于联合国长期不让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入，那么我们也可以不受联合国的约束，就打了个比喻说：“我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 
我问道：“此事可真？”唐闻生只是颔首微笑，似乎承认了这件事，但没有正面回答我。 
当她知道我是在黑龙江中医药大学毕业的时候，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外祖父就是中医，而且曾经在美国加尼福利亚开过一家中医诊所，所以她本人对中医中药也了解一些
唐闻生曾经是是中共第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于1984年与王海容同时复出。她出任中国唯一的一家英文大报《中国日报》副总编辑，王海容则出任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
不久，唐闻生又被任命为铁道部外事局局长，1999年开始又出任全国侨联会副主席。
这次她作为名媛来到宁波，是以全国侨联会顾问的名义来的，因为由于年龄关系她已经退居二线，当了顾问。 
那天分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现在还兼任中国宋庆龄基金会的副主席，并把她在这个单位的名片给我，说以后联系用这个名片上的电子邮箱，容量大，速度快，很方便
这是以@sclf.org.cn为后缀的邮箱，是宋庆龄基金会（China Soong ChingLing Foundation）的专属后缀。 
这位可以竞选美国总统的唐闻生女士现在就坐在我们中间，谈天说地，字字珠玑，真可谓是灿如春华，婉若清扬，令人经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