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一家

云水之间

人生在世，要面对“天、地、君、亲、师”，没有把同学和邻居包括进去，我觉得有点不太全面。这两样其实也是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

我家住在解放电影院旁边的时候，老牛一家是我们唯一的近邻。哪个时代，正值社会剧烈动荡，而我正是从混沌初开过渡到青春年少的时期。

老牛没文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粗人。那时候，正是“四人帮”如日中天，江青红得发紫的年月，老牛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讲“江青和康生如何如何……”，用的那些污言秽语 ，恶心的不能再恶心。

但是老牛并没有因此获罪，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根正苗红”。

老牛出身贫农，所有亲属，七大姑八大姨，没有一个不是共产党员，没有一个不是领导干部。唯有老牛，一字不识，从清徐老家跑到太原，以修自行车为生。先是住在城门洞里，后来自己在电影院旁边搭了一个窝棚，当时也没有“违章建筑”这么一说，时间久了，就成了老牛的产业，逐步括充，到拆迁的时候，老牛借此大捞了一笔，此是后话。

老牛长得个头不高，但是十分敦实，黑脸光头，两眼透着狡诈的眼神。一看就是老油皮，天津人叫做“青皮”的那种角色。

常年修理自行车，老牛的一双手布满了老茧，简直看不出还有皮肤的颜色，尤其是右手的五个手指，就像五根没洗过的胡萝卜，切了两头，上下一般粗，换车胎的时候，直接把手指插进去，嚓的一转，根本不用另外的工具。

我没事经常看老牛修自行车，有一次有个人的自行车圈出了毛病，老牛看了看说，整圈可是个麻烦活，很费时间，你放下，过半天再来吧。那人走了以后，老牛把车提起来，前圈朝前，在墙上使劲撞了两下，再没有动，下午那人来的时候，老牛问他要了十块钱，那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只有三十五块六，十块钱可还真不是个小钱。

那时候，人们夏天买西瓜，买半个，买一个，老牛一买一麻袋，往铺底下一滚，让别人看了眼馋。

再后来，老牛迷上了武术，下大功夫，又舍得下本钱。从老家清徐请来师傅，住在自己家，勤学苦练。没用了几年，他自己就带了一大帮徒弟，在太原大小有了点“知名度”，俨然成了“形意拳”的传人 。

老牛最小的儿子三宝，那时候大约四五岁，耳濡目染之下，不教自会，也打得像模像样，小孩又长得俊，谁看了谁夸奖，谁见了谁喜欢。后来小学上了没几年，剧团来学校挑人，就去学了戏剧。那时候人们看不起演员，——好好的孩子不上学，去学唱戏……，我记得当时众人还多有非议。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三宝是在电视里，原来三宝成了晋剧名家武忠的关门弟子，和武忠的儿子共同为武忠晋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老牛的老婆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家庭妇女，人长得标致，但是除了生娃娃什么也不会，也不认得字。

老牛的嗜好除了喝酒以外就是家暴，打老婆是家常便饭，喝多了的时候用皮带抽，遇到这种情况，也只有我家的人去劝解，硬把他老婆拉走，我家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文化革命开始以后，我们家起初倒也没有怎么受制。我妈算是文化人，有时还帮街道写大标语。但是好景不长，气氛越来越不对，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老牛家老婆写了入党申请书，揭发说我父亲是国民党特务，在牙里面藏有发报机，以此作为要求进步的“投名状”。

街道上对我父亲的牙，倒也没有十分关注。因为我父亲的牙向来不好，已经掉得没有几颗，只要一张嘴，里面一览无余，哪里还能藏得下一架发报机。但是出于对革命认真负责的精神，他们还是来抄了家，挖地三尺，砸烂了几个坛坛罐罐，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临走时还在门上贴了一张限三日内滚回老家去的最后通牒。

抄家没有抄出机密文件，也没有发现巨额的金银财宝。黑五类“滚回老家去”，那时候已经蔚然成风，自知在劫难逃，也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只是贴在门上的那张破纸，成了我的心病。我家地处繁华闹市，人来人往，很是扎眼。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撕掉。没办法，我只好半夜起来，往上面泼一盆水，连续几夜，才见了一些成效。

老牛的三男两女，五个孩子和我家的关系都不错。其中老二，儿子二宝，平时不爱说话，也没有什么特长，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孩子，我和他也并不十分亲近。但是，在我们家搬走以后，只有二宝好几次来看我们，真没想到，他是这么的有情有义。

二宝后来不幸死于车祸，据说当时并不至于要命，但是医院漠视，没有积极抢救，在走廊里放了一夜，没有人管，结果死于非命。

遭遇飞来横祸，老牛一滴眼泪也没掉，什么话也不说，每天只是喝酒，完了就去电影院一场接一场的看电影。

半年以后，老牛死于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