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篇·永远的白毛女——写给一位画小人书的大画家

介平

<h3>此文于2018.5.20刊登于新民晚报第24版·百姓纪事(4533字)。以下是原文(6100字):</h3> <h3><font color="#010101">相识于偶然</font></h3><div><font color="#010101">前些日子,我拎了一只鸟笼去愚园路608弄,探访一位在中国画坛上影响了几代人、也是我学画道路上极其重要的导师、现当代杰出的工笔人物画家华三川老师。可是,这里已经物是人非。熟悉的黑漆大门,漏空围墙围起来的小院子,八字状两边都可上的台阶,一切如旧时模样,没有什么改变。而华老师已不在。</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45年前,我第一次踏足这里的时候还是一名中学生。因喜欢画画,被长我十多岁的朋友J君赏识。J君和华三川的公子华其敏是朋友。一个夏日的黄昏,我随J君去华家拜访华其敏,是从镇宁路拐进这条弄堂的。这是一幢洋房级别的里弄房。楼道寂静无声,厚重的色调就像走进了30年代的电影场景。楼梯地板是打过蜡的,宽敞而结实,踏在上面能听见自己的皮鞋在“咯吱咯吱”地响。一层一转折,将近顶层时,听见鸟儿在叽叽喳喳地欢叫不已。华其敏不在,碰巧见着了其父华三川(以下称华老师)。只要鸟儿兴奋起来,华老师就知道有客人来,早已在客厅门口迎候了。J君称呼华老师为“小明爸爸”,我也跟着称呼小明爸爸。但论年龄,华老师是我父辈。客厅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下,摆着一张矮桌,是那种隼头穿通的八字脚矮桌。华老师热情地拉着我们坐下,跟他一起喝上几盅。这使我有点受宠若惊。见有人说话,鸟儿更加叫得起劲。华老师戏称它们是“人来疯”。这是一对金黄色的芙蓉鸟,此刻像是得到了老师褒奖的小学生似地,一声换一个曲。华老师说,看来我们是贵宾吶。</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初知华老师的大名,尚是“流连”于弄堂口小书摊的懵懂学童。一本封面破烂的《交通站的故事》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才注意到撕了一只角的一页白纸上印有绘画者的名字。我不能想象,那些画面精致的“小人书”都是画家一页一页画出来的。“小人书”一分钱看一本,母亲给的零花钱我全都拿去看“小人书”也不能全看,只好固定看几个我喜欢的画家画的书。找书时先翻看扉页、看作者,是华老师画的每本必看,因为华老师的画线条优美。一次看到华老师的《白毛女》,我如获至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直至小书摊收摊。书摊老爷爷破例让我带回家,明天再来还。这一天,我用母亲的“棉花纸”(一种很薄很透的软纸)覆在连环画页面上,像描红那样描了大半夜,把一本《白毛女》差不多都描了下来。想不到长大以后有幸认识《白毛女》的作者,并且同桌吃饭。顿时生出无限敬仰,以至肃穆无语。而华老师却很随和,和我们边吃边聊。说起人美共事的同乡应野平、住在附近的顾炳鑫,更是眉飞色舞。说应野平喜欢吃蟹,顾炳鑫甲鱼王八各种野味通吃。而华老师浅杯小酌,只要油氽花生和家乡小菜即可。</font></div> <h3><font color="#010101">传统的父亲</font></h3><div><font color="#010101">此后,我经常有机会随J君去华老师家。华老师家住在顶层四楼。我们每次走到三楼,J君总是习惯性地咳嗽一下,让楼上人听见,他家来客人了,他说这是一种礼貌。听到咳嗽声,华老师的芙蓉鸟就会勤快地“报喜”。有一次咳嗽后,不但听到鸟儿欢叫,还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好像三四个人从一个房间走往另一个房间。上了楼,却除了华老师和华师母外,不见有其他人。见我们疑惑,华老师笑呵呵解释说,顶楼很热,他家三个“千金”夏天在家只穿小裤衩,听见有人来,都慌忙躲到隔壁房里穿衣服去了。</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华老师是大画家,也是一位传统的父亲,他要华师母把三个女儿都从隔壁房间叫过来见客人。我便有幸认识了华老师的小女儿,被华老师亲昵地叫做“猫咪”的华琳琳。J君说我画画得不错,但缺少名师指点。华老师遂叫“猫咪”来指点我一下。纸笔都是现成铺在桌上的。“猫咪”教我怎样勾线、怎样渲染、怎样打底、怎样调色。一边画一边说,人物画的脸腮部、手指末端上色前,要先用胭脂打底,每一种颜色都要加一点墨色等等。我很惊讶,色彩竟需要加墨色。这些绘画技巧无疑都出自华老师秘传(华老师的前期作品,色彩大多偏暗,可能就是加了墨的原因,后期色彩绚丽,有脱胎换骨之感)。自叹学画十年,不如“猫咪”这一晚教会我的多。见她时而把沾了墨的毛笔放在嘴里舔湿,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墨色还可以用湿嘴唇来弄淡。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女孩,我注意到她红润的嘴唇上有细细的条纹,清澈透亮的眼珠里珍珠般闪亮的高光。“猫咪”和我同岁,她那举手投足之间隐含的优雅气质,像墨色那样渲染开来,温柔和真诚的笑容就像加了胭脂,深深吸引了我。瞬间,我无法与她对视。</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猫咪”写得一手好字,经常在华老师的画上题字、落款。她的书法大气、流畅,其后来的成就很快超过了老爸。</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能够经常在华老师的画上题字的除了华琳琳以外,还有一位用“下里巴人”印钤的朋友(应是书法家沈天祥)。一次在华家遇见“下里巴人”在华老师书桌上挥豪作书,华老师兴致勃勃地请他给我写一幅字,落款时说可以起个笔名,我便使用笔名“程目”。华老师马上就猜到是沉默的意思。他说,干吗要沉默,沉默不好,年轻人要敢于发出声音来。而华老师自己就是一个敢于发声的人。文革期间,某领导要他依照样板戏芭蕾舞《白毛女》画用脚尖蹦蹦跳跳的现代白毛女。华老师拒绝了。他说:“打死我也不会去画这种怪态白毛女,我只会画中国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白毛女”。此话华老师在许多场合说过,也对我重复过不止一遍。这让我在感染到一位画家的人格魅力的同时,不免替华老师担心。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像他这样率直的性格,不会因为他出身贫苦而少有麻烦。</font></div> <h3><font color="#010101">“神童”华三川</font></h3><div><font color="#010101">在华老师的书房,我得以近距离观赏到画家的真迹,那些还没发表、有的还裱绷在几块门板那么大的画板上、没有完成的仕女图。能够贴近观察画家的原作,我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华老师笔下的仕女画打破了明清以来体态纤弱的仕女形象,大都体态丰腴,性感迷人,有一种让人遐想的魅力。在表现神话题材时,也都是以充满活力的人间女性为化身(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华师母和华琳琳的影子),开创了“新仕女画”的先河。此前,我所了解的华老师是杰出的连环画家,他的连环画《白毛女》、《交通站的故事》获得过第一届连环画创作二等奖。在20世纪50年代,连环画界就素有“南华北杨”之说,华老师和北京的职业连环画家杨逸麟,各领风骚于大江南北。在我认识华老师之后,华老师已不再专注连环画创作,除了完成出版社交给的任务外,他经常画独幅画,开始转向创作他的新仕女系列画。</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我对众多连环画家,只钟情于华老师一人,尔后还延及和华老师风格相似的画家,诸如郑家声、范生福,包括其子华其敏。我对华老师的画风娴熟于心,甚至某个画面、某个人物出自哪一本连环画的第几页都可以说出个十不离八九。他的作品即使不署名,比如小说《上海的早晨》中的插图、新版《十万个为什么》体育专辑里篇幅不大的钢笔插画,我也可一眼认出来。华老师也总是关心地问我是否还在坚持画画,还提醒我下次可以带些作品给他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其后,我便自编脚本并模仿华老师的画风画了一部连环画《奇货可居》铅笔稿,送交华老师指正。华老师鼓励我一定要完成墨线稿。我奢望能拜华老师为师,J君也鼓励我说虽然华老师囿于各种原因不再授徒,但做他关门弟子未尝没有可能。可我对自己的绘画功底没有信心,墨线都勾不出,怎能拜华老师为师?这个美好愿望终究藏于心底而不敢表露。</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华老师经常教诲我,想要成名成家,仅凭一股热情是不够的,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他自己就是一个勤奋努力,自学成才的典范。年轻时他做过学徒,先是给人家画门神、画灶王,后跟师傅学画布景。他甚至为了利用每一个零碎时间,自制了有一盏小灯的画板,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画速写。“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是他的口头禅。到解放前夕,华老师在上海滩已小有成就,因而被称为“神童”。</font></div> <h3>双龙戏珠砚</h3><div>华老师的书房是斜顶的,斜顶上有一扇“老虎窗”。华老师很中意这间画室的每一件物品,他曾说,有天窗的画室是最好的画室。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靠门那边,安了一张小床。他经常在别人睡觉后才开始工作,白天就睡小床上。这样,书房既是画室又成了卧室。一天我去探望华老师,见书房很暗,我以为是停电。华老师解释说,前些日吊灯坏了一只吊钩,到处去配,配不到同样的。说话间流露出沮丧的神情。我说有办法原样做一个,华老师喜出望外。</div><div>当我用一根铜条制作出一只与原物一摸一样的吊钩交到华老师手上时,华老师非常高兴,对我大加称赞。虽然我因此弄伤了手指,但得到华老师的夸奖,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哪曾料想我是班门弄斧呢!华老师的手艺那才叫绝。</div><div>华老师对文房四宝颇有研究,说起安徽歙县一带出产一种矿石,是做砚台的上好石料,现已无处可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正好有个堂哥在歙县工作,便向他打听能不能搞到歙砚石料。不久之后,堂哥便给我捎来了两块十几斤重的歙石。我给华老师送去一块。华老师带上老花镜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后来华老师把这块石料雕成一方双龙戏珠砚台。墨池上方雕有两条龙,张口朝墨池吐水,墨池中有两颗“金星”,正好处在龙嘴喷出的水花上。华老师说,这是一种沉淀在矿石里的金属微粒,随着石料被打磨而显示出来,“金星”越多,越是好料。当我见此设计精巧,鬼斧神工的石砚,竟然出自画家之手,连不规则的红木盒子也是他自己所做时,我心由敬佩生出了崇拜。</div><div>在沈天祥所撰《华三川其人其事》一文中也曾提到:“文革期间,闲来无事,他(华三川)曾自己雕刻了几方砚台,那精心缕空雕刻的砚台真乃鬼斧神工,至今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div> <h3>搭车上黄山(夜宿我家)</h3><div>得知我有安徽亲戚,华老师问我有否便车可搭去黄山?我简直不敢相信,负有盛名的大画家要去一趟黄山还不容易吗?用得着搭车吗?华老师心直口快,就职于少儿出版社后,以他“敢于发出声音”的性格,文革时受到冲击,成了“内定”人员。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的人生自由受到一定的限制?据中国连环画出版社总编姜维扑先生语,华老师受到冲击的原由是他在中苏友好时期画过一套连环画《青年近卫军》。中苏关系紧张后,他因这套画而遭到审查,作品被封杀,即使有奉命而作的作品出版,也不准署名。直至1978年“四人帮”垮台以后,《青年近卫军》再版才被允许署上华老师的名字。</div><div>不久,正好有一辆卡车从上海去屯溪,可以捎带华老师。屯溪就在黄山脚下。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华老师,华老师竟像孩子般雀跃起来。约定之日,天已经擦黑,左等右等不见华老师到来。我正焦急时突然接到华老师打来的传呼电话,说他坐公交到了提篮桥,不认识东南西北,不知我家何去何从。听华师母说过,华老师是个“心不在焉”的人,每次外出,她都要给他交代清楚,钱包放哪个口袋、香烟放哪个口袋、火柴又放哪个口袋,即便这样华老师还经常手忙脚乱摸不到火柴、找不到香烟。这样的人怎么能一个人登黄山?可华老师执意要去,华师母阻拦不住,只好应允。我连忙骑车去提篮桥,把华老师接到家。华老师平易近人,丝毫没有画家的架子,就像我家人一样,坐在客堂里和我家人拉家常。趁此机会,我拿出最近一幅临摹作品,请华老师赐教。华老师指出,画人画面难画手,画画不但要有技巧更需要仔细的观察力。比如人的手指,每根手指都有三个关节,再小的手也要画到位,不能马虎。边说边拿自己的手做示范边在纸上画给我看。华老师的人物画解剖功底扎实,景物透视关系精准,在业界是公认的。他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div><div>卡车明早去黄山,当夜华老师就宿在我家,睡在后楼我的一张三尺小床上。我们一家人都不睡了,在客堂间打牌等候天亮。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影响华老师休息。其实华老师是“夜猫子”,我们的打牌声他听了个通宵。凌晨时分,卡车把华老师接走了。谁知一星期后,华老师突然又来到我家。这次是骑了一辆“老坦克”来的,他能够骑车找到我家真是一个奇迹。那天我生病躺在床上,不等我下楼,华老师竟“蹬蹬蹬”地自己爬上我家前楼。我家的楼梯非常难走,这幢楼里不分男女,几乎都在楼梯上滑倒过。华老师是浙江镇海人,却有着一副北方汉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极了他《白毛女》中的大春。虽略显疲惫,但仍透露着一股坚毅的英气。华老师的意外到来,使我惊喜万分。他径直来到我床边坐下,叫我别起来。他告诉我,卡车把他带到屯溪,然后他转乘长途车去黄山,可是路上突遇山体塌方,结果没去成。说话间,华老师丝毫没有沮丧,说起一路风景,禁不住眉飞色舞,说虽然没去成,但已闻到了黄山的味道,不懊恼,下次一定还要去!那时那刻,我觉得画家也和普通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在大自然面前,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单纯可爱。华老师此次去黄山未果,其实是非常懊恼的。不久之后,他真的再次去了黄山,多年以后,我才知他是叫上J君同行的。去之前,华老师和J君约好,如果途遇熟人,务必替他隐瞒身份。那天他穿了一身老式中山装,背一只军用书包,脚穿大头解放鞋,头戴老人鸭舌帽,活脱脱一个工人模样。</div> <h3><font color="#010101">不能忘却的纪念</font></h3><div><font color="#010101">1978年,艺术院校恢复招生,已经工作的我参加了各种招生考试,但屡试不中。此外,忙于工作,没再去华老师家了。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华老师,是因为我报考青年宫舞美设计考砸,知道华老师与青年宫有关系,便去向他求助。那次没再听见他那对心爱的芙蓉鸟千婉百转又勤快的叫声。</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青年宫给了我复试机会。可我对舞美设计没有太多的了解,考舞美专业只是病急乱投医,复试还是没有考取。最后放弃了做画家的梦想,忙学习、忙考文凭,渐渐生疏了儿时的爱好,亦与华老师没了联系。后来我考进机关,在常德路的京德大厦上班,离华老师家不远。可工作更忙了,从此没再去看望华老师。只是时时关注华老师的作品。那一年见到了华老师的仕女画挂历,便跟人家约好,挂历用完了不要丢弃,要记得送给我。不管旧的还是新的,凡是华老师画的,我统统都要。</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1981年,华老师的《白毛女》再次获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选绘画一等奖、《项链》获全国连环画创作三等奖。我对连环画的热爱,犹如女士对化妆品、对包包的痴迷。《白毛女》再版,我兴奋得一下买了10本收藏起来。却发现新旧版本相去甚远,不知是再版经过华老师的修改还是印刷的原因,杨白劳脸上的皱纹莫名丢了许多。90年代初,台湾艺术图书公司精印华老师美人画集《干娇百媚》和《浓妆淡抹》;福建美术出版社、天津杨柳青画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国内外众多出版单位也竟相出版华老师十多部大型画集。而那时的华老师,需要在放大镜下才能作画了。但他的新仕女系列画仍新品叠出,用色也一改以前平和、淡泊的习惯,变得明快、亮丽而华丽绚美。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华老师的线条,不论是复线还是单线,在我心目中至今无人能及。他的作品,以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而产生重大影响,在中国的土地上留下了永远的记忆。</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不久前我从机关退休,开始摆弄花鸟虫草。前些日子,邻居送我一对刚出生的粉红色芙蓉鸟,娇小玲珑惹人喜爱。我不由想起了喜欢芙蓉鸟的华老师。兴致勃勃拎着蒙着布的鸟笼再次来到愚园路608弄,得知华老师一家早已卖了房子移居国外,只在弄堂口挂有一块不起眼的铭牌:华三川故居。而华老师已于2004年7月16日去世。</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华老师是我的父辈也是忘年之交,更是我的导师。华老师60年来对艺术追求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精神以及和华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使我永远难忘。华老师是连环画名家,也是一位艺术大师,同时又是一位性情中人。虽然华老师可能会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晚辈崇拜他、敬仰他,虽然隔一段时间不去他家,他就会叫错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怀念他!</font></div><div><font color="#010101">(如有华三川老师家人看到此文,可与我联系)</font></div> <h3>华三川在作画(那时候大概已搬离了愚园路,好像在镇江家里作画)</h3> <h3>华三川早期仕女画</h3> <h3>华三川后期仕女画</h3> <h3>华三川故居</h3>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1htuupmu" target="_blank" data-link="create">第91篇·虎父出虎子</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