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父亲

白掌

母亲长得漂亮，慧中秀外，端庄大气，一双不大的眼睛总透着一束犀利，又柔和的光——一接触就能把人看穿，看透似的，不言自威而又平易近人。

父亲1942年生，大母亲五岁。为人憨厚，胆小怕事，中规中矩，讲话轻声细语，长得英俊，帅气。

祖父在本地是个外姓人家。祖母难产去世后，又找了个少婆。

祖父在母亲嫁过去的第二年因肠梗阻动手术，没遵医嘱吃了少婆的煮鸡蛋汤后肠不通而去世的。

父亲在部队从军，极少顾及家里。

母亲生下了我们姐妹四人，在搞大集体那些年，需要劳力挣工分挣口粮，加起来也顶不上半个男劳力。

在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下，初来乍到的母亲也没少受本地人的排挤与欺负。好在母亲处事不乱，言必有理，勤以养德，当家理事、过日子的确是个女中强人。

话说1983年分田到户，各为其主那些年，每逢干旱天气，水库储水不多，特别是搞双抢期间，家家户户便挖渠堵坝，争先恐后的抢田水一一只为先别人一步引流到自家田里滋养禾苗一一为此邻里乡亲吵架斗殴之事常有发生。

村里有个疤子爷爷一一因少时头上生疮留下很多硬币大小的疤，错落有致的镶嵌在稀稀落落的黑白发间。瞧人时老喜欢瞪着一双稍为突出、透着凶悍光的眼珠，被瞧的人便会不由自主的惊怵到。嗓门又粗又大，一出口能震耳欲聋。

还有日本爷爷一一皮肤粗糙蜡黄，脸上沟沟壑壑似布满小蚯蚓。平时不苟言笑，骨子里透露出的那种冷，让人不敢接近他。

爷俩是族兄，又各生四子一女，共八兄弟两姐妹。男丁兴旺的家族，在农村是有理无理占三分的人物。

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的影响，骨子里认为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爷俩下意识里就不待见我的母亲。

大姐和二姐也曾因为田里引水及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俩爷家的崽兄崽弟吵过嘴，还动手打过架，很是受了委屈。

好男不跟女斗的老话，在关乎各自利益的时候是不起作用的。

每个特殊的年代在特定的环境下弱肉强食还是存在的，也无关乎对错及道德情操问题。

母亲个性要强，凡事不愿服输，人家这么不给面子，自然心里窝着火又不便发作。于是，便把这火撒在父亲头上。

在这种需要男人强出头的事上，老实巴交的父亲在母亲面前往往自认理亏。因此，懦弱的父亲便成了母亲心里一生都过不去的坎。

鸡蛋和面条在那个缺吃少穿的贫脊年代，就好比山珍海味，如此美味佳肴一一母亲却常年家里备着，还有烧酒。

在我识字懂事后，我就莫名的把它定义为‘糖衣炮弹’。母亲的‘糖衣炮弹’在我看来还分等级，用时合情合理又恰到好处。

四姐妹当中，我排行老四。古曰：“公婆疼长孙，爹娘疼曼女”。下地劳作之事前面有三个姐姐，加上我尚年幼，我便守在家里看家及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也因此，能经常吃到母亲招待客人时，特意多出来的鸡蛋面条。

被母亲招待的客人非亲即贵，吃完后，会心满意足的用手帕抹着嘴巴，夸母亲煮的鸡蛋面条可香呢。

……

那些年，我心怀感激的享受着母亲的慈爱，却又敏感的认为母亲待人有点偏见与势利一一因为母亲不待见父亲这边的穷酸亲戚，也没见过母亲给父亲煮过鸡蛋面条吃。

父亲的工资全部上缴给了母亲，却享受不到母亲的这种特殊待遇，常令我替父亲愤愤不平，很是同情父亲的。

后来懂事些，我也理解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四姐妹。母亲自己也极其节省，舍不得吃。

话说疤子爷爷那年为了他三儿子和母亲小姨女的婚事，来我家找母亲商量来着。

疤子爷爷平常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一稀客呀！

母亲二话不说，架上锅瓢就煮了四个荷包蛋。煮四个鸡蛋在我母亲眼里可是上等客的待遇。

疤子爷爷很是受宠若惊又很难为情的，客气着不肯吃，最后拗不过母亲的实诚，勉强吃了一个，其余分给我姐仨人吃了。

当时真有点意外，看着那么凶悍的一个男人，却有着女人般的恻隐之心。

后来经过母亲的撮合把表姐说给了疤子爷爷做三儿媳妇后，我便经常能吃到曼姑婆婆做的鱼菜，（疤子爷爷的儿子喜欢钓鱼摸虾，他家经常有鱼虾加餐）也不再那么惧怕疤子爷爷了。

日本爷爷家的生活过得很紧巴。

二儿子讨个媳妇没生养，俩口子本来感情很好，做公婆的却是万般嫌弃，女人羞愧难当，想不开，逼出精神病来了，大路上就敢脱了裤子假装生孩子。

三儿子生下来是个痴呆，干脆就叫疯子。还有个曼仔一一赖子叔，自己娇惯自己。每天早上开姑婆婆熬白薯粥，他就大哭。母亲听到了，就让我装满一碗白米饭去跟开姑婆婆换一碗白薯粥回来自己喝。还让我搭上一句“：妈妈想喝婆婆熬的粥啦，闻着挺香的"。此时，能看见开姑婆婆眼里闪着泪花。

母亲说日本爷爷虽然看起来那么冷漠，其实内心里很柔软的，也占不得别人便宜。

分田到户那些年，父亲退伍后分到了外地工作。因此我们家耕田犁地之事，需要请男劳力帮忙的。

母亲说日本爷爷好几次牵牛犁地时，就悄悄把我家田地也给犁了。

日本爷爷脾气倔犟又古怪。邻里乡亲的有个啥事在门口吱一声，从不踏进我家坐会儿。母亲有时煮好鸡蛋面条让我送过去。

在我印象中，不善言辞的日本爷爷和开姑婆婆脸上很少有笑容。

很多时候吃上开姑婆婆特意为我用柴火焖的红薯时，我就特别滑稽的想用我最甜美的笑容去感染他们一一希望能看到日本爷爷和开姑婆婆开怀大笑一场。

但是无论多搞笑的事，在日本爷爷那瞬间即逝的微笑后，准会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声。还有开姑婆婆的微笑一一只是嘴角稍稍向上扯动一下，像似假笑一样勉强。有时我在想人要是没有了笑容，就没有了生活的气息。

虽然喜欢吃开姑婆婆的柴火焖红薯，但是我害怕和他们呆在那大白天也黑糊糊、乱糟糟的房子里。有时勉强呆上一会儿就会令人沉闷起来。

他们长年累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勤劳作，就像旋转的陀螺被命运之绳抽着永不停息的转动一一直到生命嘎然停止。……

母亲的‘糖衣炮弹’在那个年代，威力可不少。

那时我还年幼，需要人照看。母亲忙里忙外的，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呆着。

村里有个私塾老先生一一方伯伯，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无牵无挂的，因为肚里有墨水又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心高气傲还自命不凡。

方伯伯老来无依，有事没事喜欢来我家坐坐一一蹭报纸看，还顺便照看了我。乐得母亲在家不忙时，又怜惜他是个读书人，偶尔也会为他煮面条吃，有时还加个鸡蛋。

方伯伯一来就读报纸给我听。后来，我识字了就读给方伯伯听。

儿时的伙伴除了方伯伯，还有就是疯子叔。疯子叔生下来就是个智障儿，整天咿呀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着。

疯子叔喜欢呆在我家屋檐下，看路口行人来来往往，除了三餐，从早到晚，刮风下雨也没间断过。

他看见熟人也会咿呀呀的友好的笑着打招呼。看见陌生人就拿手上的木条儿跟人面前比划着，人家准能远远的避开点走，有人甚至以为疯子就是我家的一员。

疯子长年累月穿着一身补丁叠着补丁而又脏兮兮的黑布衣。红红的沙眼总是迎风就流泪。嘴角边整天挂着口水。

因此，我们姐妹和父亲不太喜欢疯子呆在我家屋檐下。常常赶他回去，转身又来了，怎么驱赶也不散。

母亲却经常让我分些果子给他吃。疯子似乎知道我嫌他脏，每次接果子时，把手在衣服上面来回搓几下再接过去。

疯子其实也懂点人事的，他家里若有好吃的也会带给我，我嫌弃不肯吃他的，他就咿呀咿呀的比划着，似乎有些尴尬。

过些年，从寄宿学校回来，没见着疯子叔了，一问才知道被人打残了，卧床不起。

原因是开姑婆为大儿子的宅基地和村里喜春叔吵架了，双方还动了手。从此，疯子叔只要见了喜春叔就跟见了仇人似的用木条抽他。

村干部来调和不了，找到母亲和开姑婆也劝不住疯子的执拗，忍无可忍的喜春叔最后下了狠手把疯子叔痛打了一顿，说宁愿陪点医药费也解恨。

再后来，开姑婆年事已高，病得很重，没法照顾疯子叔的生活了，便拉着疯子叔的手，自言自语的哭得很伤心。

两天后，从没离开过栗树村的疯子叔竟然离家出走，死在外面了。

母亲说：“疯子死了，开姑婆算是解脱了”！但是，开姑婆却在疯子叔走丢后哭得很伤心，说宁愿他死在家里，亲自体体面面的为他安葬，才心安。

疯子叔的死，在很多人心里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是，我和母亲心里却难过。

在那个贫脊的年代，村子里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家家户户喜欢养狗看家，就我家不喜欢养狗，但有疯子叔在的日子里从没丢失过一件物什。

母亲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是她们那个年代村里唯一上了老一中的女生。

能歌善舞，曾是宣传队的骨干分子。也能说会写，常代人书信，处理邻里关系，调和家庭纠纷等。

村里有事及乡里干部下基层什么的，也会听取母亲的意见，还喜欢在我家搭伙食。

那时母亲教书闲暇之余兼村里会计，种田种地，养猪养牛，一样都不落下。

邻里都夸母亲做事方达，又知书达礼，带着我们姐妹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的。

母亲经常对我们姐妹说：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别人有不如自己有，自己有了，予人方便，便也方便了自己。

1982年，村里那口古井因涨洪水井水是混浊的，挑回家放上几天下面都是厚厚一层泥沙，喝了总让人不放心又无可奈何。

那时村里得结石病的人也多，就传言跟水质有关。

后来父亲从单位弄了个‘压水井’回来放在后院子里，‘压水井’出来的水可干净啦，入口新甜。方圆邻里排队来我家压水喝。

于是三天两头就得换井皮，父亲也不嫌烦，总是及时换上新的井皮。

再后来别人家都用上压水井了，母亲又请人在院子内挖水井，并用水泥筒子嵌入以防土崩沙漏，还定期撒上石灰消消毒。

这种通电就来水，既方便更干净。母亲又招呼上了年纪的邻里来家里打水喝。

到1985年，母亲勒紧裤腰带，咬牙买了台黑白电视，在村里跟放电影一样人山人海的场面盛大。

逢刮风下雨的露天不方便，母亲还特意拾掇了一间长屋，用水泥把地筑得平平整整的。我便每天负责把水泥地拖干净。

看电视时，小孩统一坐前排地上或自带小板凳，上了年纪的老人坐条凳或靠椅，年轻的或站着或蹲着或自带凳子。

散场后，搞卫生成了令我头痛的一件事，但也甘心情愿。

后来装电话机子了，咱家也一样领先。放学回家后，我很乐意从维持秩序员又成了跑腿传唤人。

再后来我哥来到我家了，开商店，买拖拉机碾米机拉散活，大东风汽车运煤拖木材等，包括各种先进农具，母亲都舍得花钱添置，自家挣了钱也方便了村里人。

记得那时父亲偶尔也有点小家子气，贵重点东西也不舍得借人，母亲便没好气的说：“乡里乡亲的，人家能开口也难为情的，再说咱家那些劳力活也搭帮人家来做吧”。父亲便不敢再吱声了。

退休后的父亲，虽然喜欢下地侍弄庄稼，但又不善于农作之事，常被母亲奚落：“榆木脑袋不开窍，猪一样"。

父亲种的时菜总跟不上人家的好，因此，我们姐妹回家了，母亲招呼一声，左邻右舍便会送来好多新鲜蔬菜。

……

母亲一生好善乐施，邻里关系和睦。但也识人拙劣，避而远之。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一一姨婆。为人乖巧、滑头，逢人就喜欢喊怨诉苦。

当年无亲无故的姨婆出嫁时，受了祖父的恩赐，我家也便成了她的娘家。

父亲很受姨婆的待见。每逢从外地回来总喜欢去姨婆家坐会儿，或带些饼干或带些果子。

姨婆满脸的褶皱，牙齿掉的只剩下两颗长长的、黄黄的大门牙，搭在后缩的下嘴唇上。鼻坑朝上能见底儿，一双内陷的眼珠只有绿豆那么大点，隐藏着阴晴不定的光，单看这眼光，便能知其喜恶。还有那稀稀拉拉的白发不加拘束的飘在一颗不同寻常的小脑瓜上面。加上驼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很猥琐的。

其实母亲跟我们姐妹几个是有点嫌弃姨婆的。但是姨婆有事没事喜欢来我家坐会儿。偶尔也会带些鸡蛋来，说送给孩子补充营养。

母亲见她年事已高，客气的塞些鸡蛋钱补贴给她，姨婆坚决不收的。母亲就拉下灶门煮鸡蛋面条给姨婆吃。

赶上饭点有肉吃时，还会留姨婆吃顿饭。母亲会把肉炖得烂烂的让没有牙齿的姨婆吃好。

姨婆怕我们姐妹嫌弃她邋遢，也很识趣的不用自己的筷子去夹菜。母亲便会把姨婆的饭碗塞得满满的菜，姨婆一边吃，一边抹眼泪，说母亲待她比亲人还好。接着又抱怨自己的儿子及儿媳妇不孝顺等等。

母亲劝姨婆不要逢人就诉苦，更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儿女不孝顺的话，让她多体谅一下做儿女的苦衷，不要让外人看自家人笑话。

其实母亲了解到姨婆的儿子媳妇老实又勤快。是姨婆喜欢生事，鸡蛋里挑骨头，为人处事讨人嫌。

姨婆有事没事喜欢闹腾，大儿子一家忍无可忍把她分开吃住，不再管她。

姨婆本来还有个小儿子，原是村里少有的高材生，因长得五短身材，加上人生不得志，家庭又贫寒，一直讨不上老婆。

那年母亲受姨婆之托给他说合了一个本村脑子不咋灵泛的女人。读了点书有点心高气傲的他勉强接受了这门亲事，觉得有个人暖脚总好过一个人单身过吧。

后来那女人的母亲又不同意了。说姨婆慢待媳妇，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这门亲事黄了后，小儿子倒想不开了。写下遗书第二天就喝农药死了。

从此后，母亲不再为人说媒，也不再待见姨婆，老远看见姨婆来了就关门躲着。

受了刺激的姨婆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跟大儿媳妇闹腾得更凶。大儿子忍无可忍，拿瓶农药往姨婆面前一放，让姨婆去死了算了。

姨婆更加的撒泼打滚，竟然拿个破锅铲敲锣打鼓的围着村子呼天抢地骂子绝孙，把自家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再后来，姨婆唯一的孙子三十周岁没过，得了尿毒症熬了两年，没钱及时换血死了。

大儿子说是姨婆造的孽，把她关猪栏里去住，姨婆彻底疯了，倒也不再敢吭声了。

母亲说：“姨婆的一生稀里糊涂，害人害己，嘴巴毒辣，这种人招惹不得”。

……

母亲历经大半生，身边姐妹姑嫂众多，凡能交心的也仅有一二。

母亲认为好姐妹就是要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能为你保守不为外人道的心里话。

那年莲姨因患肺结核病重，临终时拉着母亲的手恋恋不舍，寿寝之事嘱托母亲亲为而安。母亲遗憾多年后总念念不忘。

还有相濡以沫走了大半辈子的冬娥婶婶一一疤子爷爷的大媳妇。

婶儿少母亲十来岁，和祖生叔叔常帮我们家做些体力活。

一一那时母亲有了高血压，因为心脑血管疾病引发脑痉挛，冠心病等，干不得重活，也受不得急。

再后来，祖生叔四十虚岁那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丢下婶子及两个女儿。看着她们孤儿寡母的，母亲和父亲也没少帮衬，陪婶子度过了最难熬的那些年。

经年后，母亲劝婶子再找个老伴，婶子性情刚烈，感情上也不愿将就。常常遗恨的说：“半路夫妻再难遇上叔这么宠她对她好的男人了”。

还好往后余生遇事有个好姐妹商量商量，帮她拿些主意。

……

母亲一生足不出户，守在村里，但知天文地理，时势政事；也懂些养生观念及病理知识一一这些都缘于母亲平时喜欢看电视新闻及书报杂志等。

母亲爱漂亮，修饰精致，身材挺直，穿着打扮总能在同龄人中引得赞赏及羡慕。

闲时好姐妹三三两两都喜欢聚在我家，听母亲说道。

村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风流韵事，宅在家里的母亲，也能很快从旁人嘴里知晓明了。

人多口杂，母亲对这种闲聊八卦，往往是只听不说，以避免背后是非。

……

说起父亲，我们姐妹几个与父亲相处的时光短暂。

父亲不善言谈也不事娇宠，与我们姐妹也极少沟通交流。

关于父亲的点滴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一到夏天，父亲所在厂里便有冰棍票和游泳票作为酷暑福利。

父亲礼拜天回家便用热水瓶把冰棍塞得满满的，带回来给我们姐妹几个吃。

那时能吃上一毛钱一根的冰棍，而且还能吃到嘴唇发麻，是令村里小伙伴们嘴馋及羡慕嫉妒恨的一件事，也是儿时让我们姐妹想念父亲以及炫耀父亲的一件事。

其次就是父亲曾被厂里评为“先进劳模”。这是属于父亲一生最为荣光的一件事，也是唯一让母亲感到释怀的一件事。

一一话说这"先进劳模”得来却有个颇为搞笑的小插曲。

那年底，父亲所在的车间十几号人平时工作表现也都平分秋色，大家选来选去都把珍贵的一票投给自己，投票过程你争我夺各不相让没个结果，最后在身心交瘁的车间主任的建议下，大家一致同意把这个光荣称号送给父亲一一理由就是父亲平时为人老实，选票过程中唯一不为自己拉票的一个。

父亲抱着奖牌回家又一五一十的把得奖原委告诉了母亲，母亲是哭笑不得。

此后每当母亲悻悻然的与我们姐妹提及此事，我们便会趁机调侃母亲说：“老实人吃亏是福啊，爸有福气才娶了你，才由得你随便支配，你要是找个生强的对象，依你的个性，那还不得天天上梁揭瓦，扯皮打架的日子多了去喽"。

母亲便会反驳说：“你爸要是个能撑得住场面的男人，哪还由得我强出头啊，我这也是个操心的命喽”！

在母亲的眼里，父亲一生行事说话都不得她称心如意，觉得父亲就是个冒得用的人。

……

话说父亲的工资卡一直都是母亲管理支配，要是涨工资了或是有个啥补贴的，母亲比父亲还清楚。因此一直想存点私房钱的父亲常常是捉襟见肘。

有时我们姐妹会背着母亲私底下给父亲一点零花钱。可是不管父亲把钱藏那里，总是能被精明的母亲发现并不露声色的没收了。父亲过后还不敢声张钱丢了。

母亲有时会警告我们不要给多了。因为父亲有事没事喜欢赶集，出去一趟多半会把母亲给他买东西的钱弄丢或买些不靠用的东西来。母亲很生气又很无奈，只有把钱捂得更紧了。

听母亲说起我的外公在世时出门赶集也经常会把钱弄丢的，为避免当家的外婆谩骂，不想让老实的外公受委屈的母亲，常常倒贴了钱给外公回去交差。

我的心情就跟当年的母亲一样。所以，母亲表面上恼火我偏向父亲，心里还是能理解我的。

邻里都说父亲最宠曼女了，说我讲话、走路的模样都像父亲。

父亲有啥心事也愿意跟我聊。还说母亲啥都好，就是对他不好。其实我也替父亲难过过。

父亲喜欢带我上街、赶集吃卤子粉时，我都会假装吃不了，把鸡蛋和卤子夹给父亲吃。看着父亲吃饱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就莫名的开心。

父亲的一生总是要看母亲脸色行事。在母亲面前说话总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就算生气上火了也得当着母亲强压下去。

我们姐妹也常常替父亲打抱不平，母亲就会眼泪汪汪的，列举一二三四条父亲行事不周的事例来哭诉，反而令我们姐妹无话可说了。

尤其是在我们姐妹各自成家了以后，反倒觉得母亲撑起这个家确实不容易。

好在父亲也明白，这辈子他是离不开母亲的，这个家也离不开母亲。

……

事关情事，我也说不清楚父母谁是谁非。也许情感之事本无对错之分。

很多时候我很好奇这样性格迥异不同的两个人结为夫妻，磕磕碰碰、互相嫌弃的一生，究竟有没有过爱情和幸福？

我常常想父亲要是找一个欣赏他，对他温柔以待的女人，会不会就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我见过父亲在别的女人面前说话幽默又风趣。那个城里女人长得很漂亮，弯弯细细的柳叶眉，衬着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古典韵味十足。还有着白净的肌肤，烫了时髦的卷发，父亲见她时眉开眼笑的透着自信。

我想想父亲总是借口吃不饱饭，每次从家里带些米来，会偷偷多带些，还不让我告诉母亲。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女人的裁缝铺了。那女人抬头骤然看见了站在父亲身后的我时，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跟父亲说话时也爱理不理的，我没有回应父亲的要求叫阿姨转身就跑了。但那女人漂亮的模样却深深的刻在我脑海里了。

记得那时父亲每逢从外面回家，母亲便会不经意的问父亲一些话，母亲问话总是出其不意，很特别。极其精明又有着女人特有的第六感的母亲，总是能从支支吾吾的父亲那闪烁其辞的话语里问出些许端倪来。

母亲倒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会争风吃醋、或大哭大闹、或冷漠以对。母亲在与我们姐妹娓娓道来父亲的这些情事来时就好比说别人的事一样平静。

比如说村子里谁谁对父亲有情有义，父亲经常去谁谁家里，去了几次，人家谁谁看得起父亲，还暖了酒备了菜，都能说个一二三来。

我想除了邻里之间的纯朴友情之外，更多是属于母亲的猜疑估测吧。

不过有一次父亲一时失言说漏了嘴风，母亲便赶在那个女人去父亲厂里之前，不露声色的托那女的让她把我也捎了去，吓得那女的支支吾吾的半天找不到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的跑到父亲厂里去的理由来。更糊涂母亲又是怎么知道的。最后还是母亲给她台阶下，说家里就有井皮，是父亲让告诉她不必亲自跑那么远去拿……。

与父亲相好的女人中，母亲认为香香婶儿对父亲是实心实意的好。

香香婶儿长得俊俏，有着苗条的身材，精致的五官，一张樱桃小嘴稍为崛起惹人怜爱。平时喜欢紧锁双眉，带着哀哀苑苑的眼神，唯有看父亲时眉开眼笑的满是柔情。

爱屋及乌的婶儿对我也是满心欢喜。同样的我对香香婶儿也极为好感。

我怀孕在娘家住那会儿嘴刁，婶儿总拿些土鸡蛋，土果子什么的往我家送。

话说重男轻女的香香婶儿的大女儿，逃避计划生育怀了第三胎，做B超发现是个儿子就心存侥幸又不敢乱用药而延误了乳腺炎的最佳治疗时期。等孩子生下来后发现已是乳腺癌晚期。经过半年的治疗最终还是遗恨长别。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和巨额债务。

家里本就拮据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忧柔寡欢的香香婶儿禁不起老来失子和生活的磨难，最终积忧成疾。一场大病后就精神失常，人事不省了。

对于香香婶儿的遭遇，面对父亲的无动于衷母亲倒是替女人不值了。

再说母亲心里一生也住着一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也辜负了父亲的一生。

我有时候问母亲为什么不选择离婚？母亲则淡然一笑说：“离了，你们姐妹几个怎么办呀”？

也许母亲一生都没爱过父亲，却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们共同的子女。

母亲的爱是发乎情，止乎礼。

母亲说爱就是责任是担当。爱一旦揉进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细碎里就少了风花雪月下的浪漫。

母亲还说生活不仅仅需要爱，生活还需要隐忍。需要一个人唱，一个人合，一个人闹，一个人让。也许，正是父亲的隐忍，成就了母亲骄傲的一生。

而父亲就是母亲那双合脚的鞋子，刚开始有点蹭脚，久了也就习惯了，舒适了。

后记：

想当年外婆把个性要强的母亲许配给老实憨厚的父亲，说可以取长补短，一辈子到老。

祖父则说女人不能太强势，会压了男人的火势，家运不盛。

母亲都不信这些说法，认为凡事有个命，那就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母亲那个年代，仅靠田地收成和父亲微薄的工资，手上翻新了三套房，在农村实属少有。

邻里也夸是母亲勤俭节约当家当得好，算命先生则说我家方圆旷阳，风水好。

而母亲自己却认为人一生的风水就是人要干净、心要干净、屋子要干净。

一一因此闲时就喜欢打扫屋子，把家里楼上楼下，院里院外拾掇得干净又整齐。厕所，厨房更是一尘不染，通明透亮。

同样爱干净整洁的父亲在这点上倒遂了母亲的心意，也有了用武之地。

一一父亲自小耳儒目染跟在当地稍有名气的祖父学了木工活，有事没事喜欢拿些旧家具捣鼓捣鼓，刷上新漆便成了家里实用又好看的家具。

还喜欢种些花花草草，把家里犄角旮旯，边边落落收拾得漂漂亮亮，井然有序。

屋前屋后修墙篱园，或种些小菜或养鸡养鸭。连周围马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让人涉足之处便眼前一亮。

在我们家每天早起搞卫生这件事，就好比刷牙，吃饭一样，一天都不能落下。门窗，帘儿什么的也得定期擦干净及清洗，四季替换的衣物，鞋子，棉絮，被套等，得跟随季节及时替换并洗干净收纳好……

记得那时邻里乡亲农作晚归后，或端了饭碗，或拿了棕扇，或自带茶杯，或怀抱婴儿的都喜欢聚在我家门口乘凉闲聊。

农村人聊的最多的就是庄稼的长势和收成。

每当此时，邻里常打趣退休后的父亲种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让菜园子好看。

一一因为父亲做事很摸是出了名的，种的菜总是跟不上季节，这常令急性子的母亲焦急上火，父亲为此也少不得常挨母亲责备。

话到此时，“稻花香里说丰年”那喜悦的农家画面还能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一一门前一条淙淙流响的小沟渠，凉风习习下的拂柳婀娜多姿，一族族盛放的芭蕉树，红的艳，绿的肥。余辉下一望无垠的稻穗金灿灿的，随风送来一阵阵清香扑鼻，惹得人人欢声笑语一一所有这些都成了我儿时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岁月如梭，父母转眼已髦耋之年。

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活在了他们的记忆里。每当回家，便絮絮叨叨拿来说道。

一一父亲老喜欢翻出他年轻时穿军装拍的那张雄姿英发的照片来，还常感叹时光易老，青春不再。

母亲不再提及心里的那个男人了，也不再嫌弃父亲了，还亲自为父亲暖了酒。

只是还一样的好面子，把些老家具，旧电器什么的全都焕然一新。尽一切可能让儿孙们随时回家都住得舒适惬意。

一直走来，磕磕绊绊一生的父亲和母亲，在我的心里，是那么的平凡却又不平凡。